战后的事务相比起战时,要琐碎繁杂得多。
往常战场的清扫会交给楚郊,而军力整顿与占领地治安则会交给相对谨慎的红秀,上将军在将军府中,也是通宵未眠。
上将军今日的处断较之往日,并不算果断,常常要反应片刻,才会回过神。然而愈是这样,手下的将领们便愈发的提心吊胆,总觉得一个说不对,那双微挑的凤眸中便寒光一现,仿佛是利刃插来。
“左将军回来了。”侍卫推门来报。
谢育生手中的笔一顿,缓缓放下,“传。”
孟佩进门时疲惫不堪,发丝纠缠,身上衣上满是淤泥,哑着嗓子道:“上将军,恭喜上将军攻下长渡城。”
谢育生上下打量他,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
倒是孟佩看着他与往常无异的神情,续道:“我刚刚把人都带下来了,有几个被冲走的,也都找回来了。”
谢育生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在笔尖上,淡淡道:“好,去休息吧。”
与一众同僚打过招呼,被戏称为“泥工”的左将军孟佩便退出了书房,只是在出门转身之际,他复又看了上将军一眼,心中片刻唏嘘,轻轻带上了门。
站在庭院里,孟佩顺手接过军士手中的木桶,里边满满一桶冰凉井水,手一倾,哗啦一声便当头灌了下去。
身上淤泥被冲刷下去,他顿时轻松很多,却想起适才在山上那一幕,忍不住心惊胆战。
秦怀璧的确是来不及爬上高地便被洪流卷走,他命令士兵们漫山遍野的搜寻时,其实并没有抱着多大希望,在他心底,甚至隐隐的觉得若是这女人死了,那是真的很好。
左右上将军三年前心死过一回,如今再死一次,不过是难过上一段时日,那也便好了。
到了后半夜,山下传来了上将军的命令,只说“找不到便算了”。
仔细斟酌这六个字,一夜不曾合眼的左将军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低吼道:“是活是死,都给我把她挖出来!”
顺着席卷而下的洪流,终于在岔道支流处,找到了秦怀璧。
真正是命大,她身子卡在两块巨石之中,才未被洪流卷走。
虽是岔道支流,却也水流湍急,士兵们忙着找绳索救人。
隔了老远,孟佩一颗心就这么悬着,往事一件件的想过来,如他这般的局外人,竟也不知此刻希望她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
“将军,我去把人救过来。”亲卫往腰上系绳子。
却被孟佩夺了过来,淡声道,“我来。”
摸索到岔道对岸,爬上巨石,孟佩先伸手探秦怀璧的呼吸,带着温热的气流在指尖卷过,他倏然放下心来,随即俯身抱在秦怀璧腰间,用力一拖将她抱了出来。
秦怀璧本已神志不清,这一下被惊动,只以为自己要被水卷走,用力攥着手中之物,只是不肯放手。
孟佩凝神一看,原来是这山间巨木的根茎,足有小孩臂膀粗,想来她被冲走之时,伸手拉住了这树根,才支撑到现在。
被洪流浸泡至今,她身上肌肤都已虚浮起皱,手指比起往日,竟粗壮了数倍。
孟佩手中短刃一挥,将树根砍断,将她抱了出来。
脱力蜷在他怀中的秦怀璧,忽然睁开眼睛,勾起唇角,竟笑了:“我……还活着?”
“死不了。”孟佩双手抱着她,一步步踏回水中,他因仰着头,下颌方正坚硬,“郡主,想不到你这般想要求生。”
秦怀璧呵呵笑了笑,用力抓着孟佩的手臂,喃喃地说:“活着虽累,可我……还不能死。”
秦怀璧这一觉约莫是睡足了好几个时辰,迷迷糊糊中,她心中却始终记挂着另一件事,到底还是不安稳,最终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姑娘醒了啊?”陌生的侍女脚步轻快的走过来,扶她坐起来,顺手在她后背塞上一个锦缎腰靠,又递过一杯斟好的茶水。
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秦怀璧迷迷糊糊道:“怎的不是参茶?”
侍女怔了怔,手上便是一缓:“这里……没有参茶。”
倒是秦怀璧反应过来,早就没有以往锦衣玉食的日子了,摇头笑了笑:“什么时候了?”
“姑娘睡睡醒醒的,好几日过去了。”
“好几日?”秦怀璧低头一看,自己身上果然已经换上了夏日绮罗衣衫。
从初春投身上将军府,经历了这长渡之战至今,堪堪三个多月过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秦怀璧看着铜镜里的少女,虽不是极美,却也清秀,一笑的时候唇边露着梨涡,望之亲切可爱。
“姑娘给我取个名字吧。”少女笑着说,“我很小就被卖进将军府,做的是杂事,总是被阿三阿四的乱叫,不过前几日上边说了,以后让我服侍姑娘。”
秦怀璧一抬头,院中一棵桃树至今未败,深粉淡白缀满枝头,轻轻一笑:“寂寞空庭春欲晚,偏摘梨花与白人,你叫梨白好么?”
“谢谢姑娘,这名字听着可真好。”梨白大喜,手中还在替她簪发,笑道,“今日已经是六月六了呢,姑娘还是要男装打扮吗?今儿外边可热闹呢。”
“六月六了?”秦怀璧一惊,“上将军呢?”
“将军们总在后院书房议事,这儿可见不到。”梨白笑道,“姑娘先吃点东西吧。”
秦怀璧来不及喝上一口粥,匆匆赶到后院门口,却见重重士兵把守,连半步都无法迈进。
“烦请通报,秦怀璧求见上将军。”秦怀璧向侍卫行了一礼,候在后院门口。
片刻之后,侍卫便来回报:“秦姑娘,上将军说了今日不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