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个份上,连张怀恩都已经进来准备送客了,任是康王,又有什么理由再留下来呢?
齐芙侧身,为康王让道。在他与自己擦肩之时,虽未正面相对,却也大抵能猜到,这位贤名在外的君子,此刻的脸色应当不大好看。
随着厚帘一声落下,齐芙上前,坐到方才康王的座位上,从棋笥中取了一颗黑子,拈在指尖:“陛下可想将这盘棋下完?”
魏杞泽饶有兴致看她,有点惊喜:“芙儿也会下棋?”
齐芙嫣然一笑,示意魏杞泽落子。心内一默,想起从前在家中与阿爹对弈情景。
京城文官中,棋艺能胜阿爹者寥寥。自己从小便得阿爹传授棋艺,便是受赞一句棋艺精巧,也是不为过的。可惜因着自己女儿之身,只能在家中与父兄偶尔对弈。因此,魏杞泽不知自己会下棋,也是常理之中。
的确,魏杞泽并不知晓此事。他对齐芙的了解,除了元封十四年马球场上惊鸿一瞥,余下的,便尽是他人口中零散拼凑而成。
烛灯摇曳中,二人棋局已到了最后一步。这是一盘敌手棋,魏杞泽执白子先行,这最后两步,便也是由他先行。
在这最后半局中,齐芙随他落子而动,丝毫没有要赢的打算。待看着魏杞泽落了最后一颗棋子,子目皆空,赢局已定。齐芙将手中最后一枚黑子放回棋笥,笑着认输:“看来,臣妾已经没有落子的必要了。”
魏杞泽抬手,越过棋盘去牵她的手:“芙儿今日来,不会是特意来给朕展示棋艺的吧。”
齐芙随他起身,一同坐到高低榻上。空置的手掌撑在金丝楠木的榻沿上,望一眼窗边桌上的食盒,据实已告:“辽东战事,臣妾已有听闻。恐陛下心忧,特做了水明角儿,带来给陛下尝一尝。”
水明角儿,牵动的便是生辰宴。魏杞泽眼神中闪过一抹尴尬,随即克制下去。
齐芙适时与他调笑,拉紧二人关系:“臣妾忧心而来,却见陛下正悠哉同康王殿下对弈。相形之下,倒是臣妾冒失搅扰了。”
魏杞泽哪里见过她这般娇嗔作怪的样子。怔忪之时,也不免觉得好笑,一时间竟也将生辰宴的尴尬过往抛开了,笑着让她去取食盒过来。
白瓷小碟中,整整齐齐排着几个水明角儿。白面被蒸的晶莹剔透,透出里面的豆粉甜糖。只可惜,文竹做的这点心,徒有外表,内里实在不能入口。
魏杞泽只尝了一口,就被甜到齁住。想吐,又想着这是齐芙亲手所做,不但硬生生咽了下去,还从喉头挤出一个“好”来夸赞她。
为帝为王者,有朝一日竟也会有苦说不出。
齐芙忍笑,手执银筷又夹了一朵,递到他嘴边。魏杞泽骑虎难下,只能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吃了下去。
有容堂里暖色氤氲,外面,却是另一番场景。
夜色之中,张怀恩谨遵圣令将康王送至重华宫,又去御膳房安排好了膳食送过去。一切妥当后,才从重华宫出来,回到天禄阁当值。
张怀恩走后,重华宫中人声全无,宫人也全被康王屏退。正殿之中,康王独自一人坐在桌前,佳肴在前,却全无动筷的心思。
正此时,夜风吹动院中草木。沙沙声响中,一支袖箭直飞而来,准确无误插到桌上,震得满桌碗碟随之一抖,叮当作响。
康王肩背往后一缩,皱眉去看那袖箭。
是一支小巧的铁制袖箭,形制有些粗糙,一看便知不是出自兵器局。
是刺客,还是个装备粗糙的野路子刺客。
康王眉头散开,瞧着那箭尾之上捆了一小方纸卷,伸手取下来,还未全部展开,就听又一声冷箭飞来,忙侧头躲过。
袖箭擦着康王肩头,飞往右侧耳房门柱上,同样是稳稳扎进门柱。
康王转头,看见那袖箭之上,也绑着一小方纸卷。
来人意图已然明了,有事相商,无关性命。
康王将桌上袖箭拔起,藏进袖筒中,起身往右侧耳房走去,用力拔下门柱上的袖箭。
略一迟疑,还是推门进去了。
耳房之中未燃烛灯。康王一走进去,便陷入黑暗中。惶然片刻,康王沉声向黑暗中问话:“何人?”
“康王殿下可知,这纸卷之上绘有何物?”
这声音,初听陌生。可等听完一句话,又似乎有点熟悉。康王握紧手中纸卷,冷了眉目:“黑漆漆的,让本王如何去看?”
话音刚落,黑暗中一声刺啦声划过,在耳房最深处,一抹昏黄烛光渐渐显现出来。
手持烛灯的王之,一步步从那黑暗之中走了出来。他没有更换锦衣,而是穿着御马监的掌司制服,根本不打算隐瞒自己的身份。
“康王殿下,”王之将烛灯靠近他,“现下可看了。”
“是你?”
康王有些不敢置信,借着烛灯光亮又看他一眼:“你是延庆宫那个内侍王之?”
王之回看他:“看来当日,果真是殿下派人来取王之性命。”
昏黄微光中,康王被此话一惊,面上紧绷的沉稳差点掉落。回神之际,一面遮掩似地展开手中纸卷,一边应对王之:“本王与王内侍从无交集,这罪名是不是扣的大了些。若是让......”
“皇兄”二字,在他看到纸卷之上紫红嘲风时,如鲠在喉,再不能言。
王之任务在身,无暇在此时同他细问延庆宫后院刺客一事。手掌一动,掌风将烛火熄灭,在黑暗中低声道:“殿下若不想嘲风之事人尽皆知,还请随王之走一趟。”
生而为人的最大弱点被人拿捏,剑戟森森如康王,也有不得不从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