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大公子一生疏散,行迹好像随风飘扬的蒲公英,从流飘荡,不过乘兴来往,未曾想到会在珩洲留下一段意难平。求而不得的怅惘经由时间发酵,熬成了扰扰红尘中唯一的牵挂。
天命既定,他能够做的,不过是暑热难挨时操纵一团云气洒下凉阴,夜风凄紧时为还在阅卷的女帝添一炉炭火,短兵相接时护她车马安稳,周全无恙。
叶流光作为天道异数,本没有既定命途,但因为承担了本属于叶娆的星命,未及不惑之年的身体竟也如天命预言那般,提前走向衰竭。
临终那日,众人只当陛下的顽疾已有好转,却不知那是冬尽春归前的回光返照。
屋内满是草药气息,侍女收拾好书案,临走前不经意瞧见书页之间的一片凤凰羽,好奇问:“陛下,这是鸡毛吗?”
女帝循声看去,虽然鬓角染煞了岁月的霜痕,微笑的弧度仍如少年时:“是仙鸟的凤凰翎。”
屏风外,晏闻韶捂住心口,诅咒明明连疤痕都不曾留下,此刻的痛意却几乎无法忍受。
明知是妖,她却依旧视他为仙。
恰此时,忽听得一声:“晏闻韶。”
“我知道你在。”
晏闻韶一惊,正要上前,叶流光又道:“你别过来,不要看我。”
“……好。”
露浅风悄,夜轻人静,如当年并肩而行时一样,总是叶流光先开口:“你以前其实看不见我的天命吧?”
“嗯。”
“现在是不是看见了?”
晏闻韶痛笑:“是。”
看得见,留不住。
人们总是曾轻易许诺,轻易离别,待知晓情贵,却已不及挽回。
“舍不得我了?”
“有点。”
又是一段长久的静默。
叶流光压抑着咳嗽几声,道:“你走那天,我不敢回头看。”
“景韶。”她轻声唤他的假名,“我怕和阿娘一样,喜欢上你。”
晏闻韶瞳孔骤缩,心底经年压抑的情愫喷薄而出,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冲过屏风,问一句“为何”,却听她说:“但如果没有诅咒,如果我没有看到你的元身,如果没有在你最虚弱的时候帮过你……我和阿娘是一样的。”
“不一样,你们不一样……”他喃喃着。
时过境迁,追问已经没有意义。叶流光无意与他争辩:“我不后悔,至少我曾经离你那么近,见过你最真实的模样。”
寂寞时,她曾逐一翻检父母的遗物,知道离别之后,叶娆相思成疾,在街头巷陌挂满他的画像,不顾一切想找到那个化名景韶的人,甚至不惜逆天。
知道刘修为爱痴狂,散尽千金,抛下大好前程,吞服下易容丹,用寿命换一张她爱的脸。
三年相守,却换来叶娆哄着死婴,痴迷似的唤:“流光啊流光,流景韶光,你是我和韶郎的孩子。”
那一刻,刘修才终于意识到,一眼误终生的自己有多么愚蠢可笑。
悔恨为时已晚,为避免叶娆再造孽果,刘修将余寿折给叶流光,祈求天道宽容,让她替自己向生民偿还。
夜色浓如墨砚,难以言说的情愫哽在喉间,洇成化不开的稠云,在皇城上空深沉凝结了整整两世光阴。
一个没有命轨,没有寿元,甚至连姓名和容颜都不属于自己的人,有什么资格谈情?
她只愿,晏闻韶不要被母亲的诅咒牵制,沾惹上爱恨尘烟,永远做那个只在话本传奇里得以窥见的白衣剑仙。
大限将至,叶流光收回思绪,没来由问:“你的剑还是没有名字?”
晏闻韶涩然:“叫‘流光’好吗?”
“你真是够随便的。”叶流光倏笑,转而垂眸低叹,“岁月抓不住你的。”
凡人的一生倏忽而过,二人直到最后一刻也未曾知晓,他们是如何低估了彼此的心意。
“晏闻韶。”叶流光隔着屏风看他暗夜里的轮廓,声音愈轻,“陪我一会儿。”
风停月落,晏闻韶不再出声,眼前山水画屏像隔着地老天荒,横亘了整整二十年的咫尺天涯,听着女子呼吸声越来越弱,直到寂然。
始出凤凰池,京师易春晚。[1]
王城百代的旋消光景,抵不上那年长生树下菀然一笑。
守灵七日后,晏闻韶去玉京借来轮回镜,见过说书人为旧朝秘闻侃侃而谈,见过帝王将相为假玉玺争夺不休。涅槃刺补全了无家可归的魂魄,而渡过忘川河的那个人,也已经不是叶流光。
归还轮回镜时,神女棠川问:“晏大公子可愿归入玉京?”
“高处不胜寒。”晏闻韶拂去衣上风露,含笑婉拒。
棠川不解:“你道心坚定,炎离赤火心法可助你洗髓伐骨,修成真仙,待九重境界圆满,便能延寿千年,何乐而不为呢?”
“神女,”晏闻韶迎风唤起佩剑,眼底是阅尽千帆的释然,“从前我不信长生苦。”
往后余生,他又成了那个在落花风雨楼中弈棋饮酒的白衣仙客,不再轻易许诺,不再沾惹因果,而是以云游卦师的身份踏遍天涯海角。
众人只道晏大公子是万事不挂眼的云水心性,却见他在百年后大厦危急之际,持一柄流光剑,以身为祭,殉于九溟魔渊,以一死换万人生。
史记颂撰连篇累牍,黎民百姓尽情讴歌,只有晏闻韶自己知晓,这惊动天下的一剑,不过因为少女那不知何处的灵魂,在十洲山海之间。
他携剑千山,只为守她一方清明。
怪只怪,红尘太浅,思念太深。
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