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李永涛觉得她的眼睛直通心灵,远比其他女人的眼睛更能表达内心世界。欢喜、开朗、奔放、热烈会毫不掩饰地从眼睛里流露出来,一览无余;忧郁、纠结、愤懑、怨恨也会在没有任何征兆下从眼睛里一泻而出,措不及防。轻笼在眼睛上方的两弯眉毛永远是眼睛不离不弃的知心闺蜜,无论哪种情绪,总会和着眼睛的语汇或蹙缩,或舒展,或下垂,或上扬,让眼睛的表达生动鲜活。 可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生活的乏味和工作的无趣,给这双漂亮的眼睛蒙上了岁月的风尘,给弯弯的柳叶眉粘连上了人生的无奈和尘劳。一次次与命运抗争之后的伤痕、妥协和心有不甘,又不知不觉地赋予了这双眉目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的语汇和表达。李永涛已经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有了立眉竖眼;又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动不动就会把眉毛连同额头拧在一起。每每看到这种表情,他的心就不由得颤抖一下,这已经成了条件反射,就跟今天的天气一样,会在没有任何迹象和征兆的情况下,劈头盖脸地爆发一阵急风骤雨。显然,此刻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李永涛这话戳到了何秀英的软肋,一肚子的苦水瞬间被捅破。从接到同学家长的电话到现在,何秀英已经无数次地埋怨过自己为什么偏偏要在今天去找律师?律师为什么偏偏到了托管班放学的时候才写完《离婚协议书》?这害人的鬼天气为什么偏偏要出现在那个时候?该死的广告牌为什么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地砸到了女儿……她不埋怨那位家长没有把电话打给李永涛而是打给自己,要是打给他的话,就算接到电话,等他骑着破电驴从五环赶回来,孩子的伤口早就缝完了,他回来和不回来根本就没区别。只要遇到一顶点的事,他注定会掉链子。 让何秀英最生气的原本不是他,而是那辆双层公交车。不,是双层公交车走的那条路,也不是,是路边被风连根拔起横卧在马路上的梧桐树。这种破树看上去又粗又壮,但根本经不起风吹雨打,风一吹,整棵树就疯狂地摇晃着硕大的脑袋,跟喝醉的壮汉一样,貌似强悍却站也站不稳,摇着摇着就咔嚓卧倒在马路上。 一棵树堵了整条路,双层公交车屁股后面的汽车排了长长一溜,在暴风雨肆虐的夜色里亮起了一串串红红的尾灯。那位家长在电话里说萌萌害怕极了,一个劲地哭,伤口不住流血,医生要求马上止血缝合,让她赶紧到场。可她呢?却被困在公交车上。 外面的风雨简直要颠覆世界,跟何秀英的内心一样狂乱不羁。她不能再等了,一秒都不能等了,便从二层车厢冲到门口,拍打着被雨水模糊了的玻璃门嚷道:“开门,快开门,我要下车!” 下车后,何秀英绕过横在路上的梧桐树,在风里雨里站了二十分钟,却连一辆车出租车也没挡到,她只好一个劲给李永涛打电话,而他的手机跟他一样,半天不放个响屁。 同学妈妈的电话又从诊所打来了。风雨迷离着整条街道,何秀英淋成了落汤鸡,滴着水的衣服沉沉地贴在身上,头发一缕一缕沾在额头、脸颊和脖颈上。她哭了,放声哭了。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对她这么不公?自己为什么会嫁给一个啥事都靠不住的男人?离,这次说什么也要离婚!哭声淹没在了喧嚣的风雨里,她不知道脸上流下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何秀英一边在电话里好话说尽,拜托同学家长替她当一会“临时妈妈”,一边逆着风雨,疯了似地朝诊所跑去,灌进雨水的硬底皮鞋哐当哐当敲击着马路消失在迷雾里。赶到诊所时,李思萌的伤口已经缝合了,那位家长等不到她,便将李思萌扶到注射室的病床上离开了。 更让何秀英气不打一处来的是,她问完女儿病情去取药时,李永涛来了。这个马后炮干啥都掉链子,现在赶来有啥用?在孩子最需要人陪的时候没有一个家长,这会他却跟石像一样坐在床前。那张沮丧的脸令人憎恶。 听到李永涛质疑的口气,她再也忍不住了,火山彻底爆发。 “放你的屁!你说这半个月你管萌萌,你就这样管?现在还怪起我来了?”何秀英愤怒地说,“我不是萌萌的妈妈?好,你既然把话说到这里,那我就告诉你:离婚!以后萌萌你看着办,看你能把孩子带成啥样?别跟你一样变成了窝囊废!” “你……”李永涛毕竟不是没有神经和感觉的石像,一听这话,他猛地站起来,拳头握得咯咯作响,眼睛瞪得圆滚圆滚。但见何秀英怒气冲冲的样子,他憋足的气便泄了,只是嗫嗫地问:“你,你说谁是窝囊废?” “说你怎么啦?窝囊废!”何秀英的嘴巴跟切菜一样利索,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湿衣紧裹在身,像落魄的流浪者。 来看病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便跑过来看热闹。 “你……”李永涛气得脸都扭曲了。他举起手欲打她耳光,可是手举到半空就停了下来,被神经牵动着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每次一看到何秀英梗直脖子,歪起脑袋,横眉竖眼的样子,他就不得不掂量掂量后果。 “哼!”何秀英冷笑一声,“打我?打呀!你要不打就不是男人!” “你……我……”李永涛支支吾吾。 一双双目光看着他们,男人的尊严沦落到了极点。 “没出息,让开!”何秀英轻蔑的目光投在他身上,她一把豁开他,准备去照顾女儿。 “你再骂我,我就……”李永涛的脸涨红了。他多么希望她能当一回省油的灯,给他一点迂回的机会,在这么多人面前能给他一个台阶下。 何秀英站住了,轻蔑的目光扫了一下他时而泛红时而发白的脸,冷笑道:“就怎么?就打我?哼!借你个胆你也不敢!” “你……” 大家的目光落在了李永涛身上,像是在看一只缩头乌龟。他如芒在身,如刺在喉。终于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愤怒,啪地扇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打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我?”泪水从何秀英眼里涌了出来,她浑身颤抖,这出乎了她的意料。注射室门口,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刺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