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殿中的气氛有些微妙。 侍立在门口的王八耻,无声躬身退下,也带走了几个小太监。 暖阁中,就朱允熥凌汉君臣二人,相对而坐。 “老臣不是辞官,而是致仕”凌汉低声开口,“从前元算起,宦海已五十多年。经过民不聊生天下大乱,也看着我大明从无到有,励精图治国泰民安。” “先侍奉大元昏聩之主,后辅助了大明两代贤君,老臣这辈子知足了也值得了。如今老了,精力体力大不如从前,也没那么高的心气儿了。一介老朽,浑浑噩噩等死之年,若在身居高位,非国家之福” 朱允熥静静听他说完,郑重的看着他,“凌爱卿,你知道朕,心里从没觉得你老。朕以前也亲口和你说过,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朕刚接手这江山不久,正是用人之际,还不开你这定海神针” “皇上之恩,臣感激涕零都说读书人要为家国天下江山社稷谋福祉,可古往今来有多少读书人能遇到贤君臣自问德行才学远不如先贤,蒙皇上垂青,这份知遇之恩,已是古今罕见。” “如今臣老迈,不堪使用。而我大明如旭日东升,光耀天地,正是破旧创新,海纳百川之时。老朽之人,已如枯木,再继续占据高位,只怕适得其反。” “若只是老臣一人之事也就罢了,大不了史书留下骂名。可老臣为高官,掌管的是大明天下。稍有不慎,耽误的是江山社稷” 朱允熥还是很耐心的,认真的听凌汉讲完。 他的表情很平静,直到对方的话告一段落,才微微叹息。 “你说的有理,可是凌学士,你既存了归乡的心思,就该对朕明言。这些官面文章说辞,本就不是你所长。”说着,朱允熥一笑,“听你文绉绉的说话,朕别扭”随后,又是一笑,“你自己不别扭吗” 凌汉老脸也一红,有些讪讪。 “朕大概能猜到一些,你是怕日后朕觉得你碍事,或者朕信不过你了,觉得你拖后腿。所以现在想着激流勇退,风风光光”朱允熥笑道,“是吗” “是,也不是”凌汉想想,叹息半声,“若皇上要问,那臣就知无不言” 说到此处,忽然放肆一笑,“皇上,这圆凳子硌屁股,能赏老臣一张椅子吗” 朱允熥笑笑,“边上有,你自己搬” “谢皇上”凌汉吃力的搬来一张太师椅,随后惬意的靠在椅背上。 “老臣是真老了,不靠着点东西,坐不踏实”凌汉咧嘴一笑,然后面容郑重,“可是一旦坐惯了椅子,哪怕已坐了几十年的凳子,也不习惯” “老臣一辈子都在做官,从进士登科开始想的是头上的帽子,头上有了帽子,开始想着在朝堂立足。” “立足之后,想着在朝堂中能不能有个可以坐的凳子。等老臣熬到了可以坐凳子,又想着能不能体面的,在帝王面前有张椅子,以表示自己这个臣子,与众不同独得青睐” “可是有了椅子之后,还想着,要是有张床,能放肆的躺着” “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朱允熥笑着抓起干果盘中一粒松子,捏开之后笑道,“朕也明白你的意思,古往今来多少大臣,就是因为得陇望蜀,最后狠狠的跌倒,甚至于一生的功绩都没抹灭。本朝的李善长,胡惟庸就是最好的典型”说着,他看看凌汉,“但朕觉得,凌爱卿不止于此” “臣也觉得自己不止于此,可是有时候,有些事不是臣能左右的”凌汉忽然从椅子上起身,垂手站立,“老臣早年为官时,李善长胡惟庸乃至后来的詹徽都是臣的死敌,不死不休那种。可是蒙皇上垂青委以重任之后,臣猛然发现,哪还有敌人” “朝中无论老臣还是新人,渐渐的以老臣马首是瞻。太多人不经意间,走到老臣身边,以老臣的门人自居。” “官场上,老臣想做什么事已不用开口,一个眼神就有人心领神会。或是上书弹劾,或是亲自奔走,或是遥相呼应。” 朱允熥淡淡一笑,“不党而党了”说着,点点凌汉,“你是无形中,成了别人的主心骨,成了别人的靠山” “初开始老臣还有些得意,可后来老臣寝食难安”凌汉行礼,“在这么下去,老臣就成了朝贼了”随即,他抬头道,“皇上,老臣可不像一把岁数了,再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说着,苦涩一笑,“别看老臣外号铁头,其实老臣最怕死。” 这是有大智慧的人啊 朱允熥心中叹息,这种魄力可不止急流勇退那么简单 其实隐隐的,他早就发现了一些苗头。文官们,总是要有个领头人,总是因为这种那种的原因,分成派系。他们之中的争斗,远比武人更加残酷和隐晦,破坏性也更大。 他一直没有点破,其实也是存了让凌汉自己来说的心思。 “另外,从前元到我大明,五十年宦海沉浮,老臣这辈子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步步惊心”凌汉苦笑道,“累了,真累了” “权利这东西没有边儿的,越做官年纪越大也越觉得,权利和责任是矛盾的”凌汉继续叹息,“其实老臣,现在看自己,隐隐生厌,一辈子终究是活成了官霸王,官虫子” “人心如此,不怪你”朱允熥笑道,“你身居高位,总有人要靠过来” “归根到底还是臣已位极人臣”凌汉苦笑,“皇上与臣尊荣,臣一开始如之甘饴,后来却是战战兢兢,惶恐不可终日” 说到此处,他叹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