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萱松开他的手,闭上眼睛,缩回被子里,“嗯。”
***
昭狱,是桃源最暗无天日的地狱。
轮椅碾过枯草,看不见的虫蚁发出窸窣的声响,靠在角落里的江龄微微一动,缓缓抬起头来。
映入眼中的是那张熟悉的脸。
狱卒打开牢门,黄茵被李玉推进来,眼底是与往日一般无二地温和。
“公、公子……”
黄茵点点头,“还好吗?”
眼底一热,江龄笑了笑,“公子千金之躯,不该来这样的地方。”
“千金之躯也不过是肉体凡胎,”他挥开李玉,驱动轮椅来到他面前,“昭狱里没有王侯将相,也没有寒衣贱民。”
江龄靠着墙,迅速眨了眨眼睛,“有公子这句话,江龄死而无憾了。”
“仅此而已吗?”
他眼底的光即便在阴森窒息的密室里,依旧不曾熄灭。
“公子没有因我男子的身份轻视于我,没有因我的欺瞒迁怒于我……龄已不止如何感激……”
“只是这些,就足够了吗?”
江龄微微一笑,“公子不是我,不知道这一点点温情,已足以让我瞑目……”
“阿龄,你的状元不是因为门楣,亲族,甚至怜悯才得到的,你有经天纬地之才,自该在天地间有一番作为,难道仅仅是这点温情,就能让你止步不前了吗?”
这是他第一次从黄茵口中听到这么刻薄的话,江龄气极反笑,“公子生来便在千万人之上,生命里自然不乏这点温情,大概也瞧不上为着这点温情便愿意甘愿为之而死的我,但是——”
他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梓萱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连累她!这件事,了在我这里,不过是一桩荒诞的闹剧,再追查下去,只怕我桃源的朝堂立时就要乱了,梓萱她——还没有能与她们抗衡的力量……”
江龄闭上眼睛笑了笑,“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古今多少状元才子,如过江之鲫,可明主能有几个……只要殿下在,纵使我今日死在这里,日后自然会有无数个‘我’聚集到殿下身边……”
“你既然知道,”他的声音里仿佛夹杂了一声叹息,“萱儿尚无保你周全的能力,为什么还要趟这趟浑水?”
江龄笑着睁开眼,眼底的光亮得惊人,“便如飞蛾扑火,王朝数百年,如这样明亮的火焰,又有几回呢?”
又有几人有幸,能与之相遇呢?
“既然如此,”黄茵对他笑了笑,“你还愿意再多走一步,再赌一次吗?”
他身后的火把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也驱不散所有黑暗,可偏偏——
江龄仰头看他,眼前的人如同静默如水的明月,月光落在每个人的手上,触手生温,却遥不可及……
“我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公子一赌的吗?”
“有,”他应得痛快,江龄一愣,黄茵在轮椅上对他微微俯身,“你的才华——在野,萱儿已经联络了各业翘楚中的男性,江龄,你不是一个人——而在朝,时卿的奏折将会掀起新的风浪,到时候,我们会为你争取到与国子监、翰林院——应该说是整个桃源最优秀的士子大儒当庭对辩的机会,阿龄,这样明亮的火焰,你要放过吗?”
江龄抓住他的手,猛地。从冰冷的地板上直起身来,他抖着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黄茵回握住他的手,笑容温柔,“阿龄,你会怎么选?是一刀干脆死在这阴冷的角落里,还是回到阳光下面对千夫所指?”
江龄深深望着他,良久,唇角轻轻抿出一个弧度,“公子来,是怕我自尽?”
“是。”他答得坦然。
仿佛被骤然卸去了周身的力量,江龄低头一笑,从未有如今日这一刻般,让他在眼前人面前,如此落魄……
他从来都知道,黄茵是明月,而他不过是月光下花影背后的一点青苔,所以他一直很努力,很努力的想要……
而事实上他所有的不堪,早在一开始就已经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江龄深深闭了下眼,“我不会输。”
黄茵点了下头,“输了,也不必害怕——阿龄,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萱儿尚且稚嫩,但她身边尚有母亲,兄姊,丈夫,挚友……
“你不是一个人。”
你不是一个人,这条路,与你同归的,还有很多人……
江龄湿了湿眼眶,却笑出了声,“公子,江龄……便是死,也要死在所有人仰望的地方。”
黄茵笑了笑,另一只手抚过他的发顶。
“好,我等着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