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香江已经很热, 大家在空调房里都嫌难过,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酸臭窒闷的环境里。 家怡却靠着门框,抱膝挨着王伟亚坐得很安稳, 让人怀疑她的嗅觉是不是已经失灵。 “阿伟,你吃过几种火锅?”家怡开口询问, 好像是跟好友坐在飘着樱花和茶香的木制小楼,靠着窗对饮闲聊。 王伟亚在看到家怡面前一大沓证据文件时,已经爬着坐起身,此刻正盘膝垂头垂肩地呆坐。听到家怡的话,他抬起头,迟疑了会儿, 才嗫喏开口: “鸡汤火锅, 还有蘸沙茶酱的牛肉火锅。” “你知不知道国内有多少种火锅啊?”家怡笑着问。 “多少种?”他迷茫地反问, 不明白这个话题跟儿子死掉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麻辣牛油火锅,鲜辣的牛油锅底,所有食材在里面滚一圈,都会香辣无比, 让你吃得龇牙咧嘴又欲罢不能; “还有老北京铜锅火锅,炭火在锅中心的装置里燃烧,四圈锅中盛着鲜浓的羊汤, 汤面飘着几颗枸杞、葱段、红枣等, 薄薄的羔羊肉片在翻滚的白汤里一涮, 饱蘸芝麻酱,闭着眼睛吃,哇, 我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还有椰子鸡火锅, 用椰汁, 搭配小小的文昌鸡,鸡肉嫩嫩弹弹的,油脂和肌肉的比例非常精妙…蘸碟要用甜酱油、小柠檬和沙姜,可以压住肉的腥味,又能放大鸡肉的鲜,还不会压住椰汁的甜味,我也好喜欢吃; “…… “还有一种火锅,我敢打赌你没吃过。酸菜白肉火锅,其实还有酸菜烤肉的,都是用发酵的酸味压住油腻等味道,中和之后,尝起来又开胃又鲜爽。白肉要切的薄薄的,这样才不会口感太腻,在酸汤锅里涮过,卷着蒜汁吃,啊……我这周一定要吃到酸菜白肉火锅!” 家怡一样一样如数家珍,说得自己大流口水,王伟亚眼神也闪动起来。 没有人能抵挡得住美食的诱惑,美好的料理是最能激发人类生之向往的东西。 家怡停顿下来后,与王伟亚对视半晌,才开口道: “这世界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可以尝试,在这座大型游乐场里,你遭受了巨大的创伤,我知道你不想活了。可是你还太年轻了,人生其实还很长,我希望你想一想那些美好的事物,重新拾起生的热情,和对真相的渴望。” “真相……就算查明了又怎样?坤仔已经死了。”王伟亚的声音干巴巴的,但至少他开了口。 “也许坤仔的灵魂仍在你身边,等待着你重新开始。当你第二个孩子准备出世时,他就可以投胎继续做你的孩子了。”家怡知道这个年代的香江人很迷信的,果然她话音一落,王伟亚就抬起头,朝着四周望了望,好像真的在寻找坤仔的灵魂。 家怡在王伟亚招认罪名后看到他时,就知道他已经放弃了一切。故意把自己杀人的过程描述的极其凶残,想要一个解脱。他需要被骂,被攻击,然后死刑,以此救赎自己的伤痛,惩罚自己的人生……他无法背负愧疚活下去。 可是…… 那不是他的错啊。 在王伟亚抿着唇找不回语言,想要从颓丧等死的状态中脱离,却又因而被更强烈的痛和绝望攻击,想要再次摧毁希望、重回那个只要无光就不会觉得痛苦的状态里时,家怡再次露出轻松的表情,忽然意味不明地笑笑,随即将目光投向边上,回忆般道: “我有个弟弟,今年14岁,比你小5岁,但他好像跟你有过类似的精神状态。” “?”王伟亚的注意力终于从痛苦中拔出,落在家怡的话上。 家怡于是笑着讲出弟弟的糗事,只因为上火嘛,就以为自己得了绝症,一本正经地交代自己的后世,等待死亡的降临。 在她的描述中,王伟亚看到一个活灵活现的懂事少年,蹩脚地努力变成熟,想要成为一个为家人考虑、不拖家人后腿的好孩子…… 家怡见他情绪有松动,于是又讲述起自己对家俊说的那些关于‘ptsd创伤后遗症’的部分,她的语气格外柔和,真实的情感往往最能打动人,王伟亚的肩膀不自觉舒展了些,背脊也不像方才那般佝偻。 因为是听他人的故事,所以不会如故事中的人一样的痛苦或害怕,而只会读出些启示,甚至在别人的故事里鼓起勇气。 待家俊的故事告一段落,家怡才缓缓说: “人们儿时或青春期遇到的挫折,可能会伴随他的一生,影响他的性情,和人生的重大抉择。 “因那些我们没办法选择和逃避的创伤而变成恶魔的人,是最卑微的懦夫。但你绝不是懦夫,你一直在勇敢地与过去对抗,咬着牙做好自己面对的每一件事,努力承担起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一个勇士并不会被又一次挑战打垮,他只会变得更强大。” 王伟亚仰起头,鼻孔舒张,嘴唇轻颤。 他在忍耐胸口忽然涌起的海潮,那些过往的记忆裹挟着童年从未被遗忘的痛楚,潮涌而出,想要喷薄,想要宣泄。 他忍耐着,还在忍耐…… 童年的痛苦,原来会化成真正的灾难,在你以为已经长大,已经脱离他人掌控,可以改变和选择自己人生时,给你致命一击。 曾经让你痛苦的父母,永远不会离开你…… 再坚强的人,也曾受此磋磨,因而显得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