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是在一片草甸子上寻到霍光的。 少年人身形比他单薄许多, 穿着一身葛布制成的及膝短袍,已经浆洗得发软发白,腰间没有佩绶, 仅用一块破布巾缠着。 他束了最简单的发髻,手持鞭杆子,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照管着牛羊。 霍去病准备好的千言万语此刻都哽在了喉间。 虽然昨夜不曾在舅父面前表露出来, 但他心中确实想过, 自己是被阿父遗弃的那一个。选择来看霍光,也有那么一丝丝少年人心底的不服气。 凭什么选了你, 而不是我。 可如今真的瞧见了,他却觉得十分不值当。是为霍光,也是为自己。 霍去病此时此地, 忽然想起了无忧,若是以那小家伙的性子,怕是要带走霍光,叫霍仲孺那糟老头儿两手空吧? 想到方才追问霍光的下落,竟吓得霍仲孺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又忍不住扬了唇。 人只活一世,不肆意潇洒些,就不是他霍去病了! 霍光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侧身回眸一甩鞭杆, 抽在了芦苇和蒲棒上, 掀起一阵飞絮。 霍去病退了两步,随意扇了两下手, 笑道:“你我头一次见吧,这么凶?” 霍光眼中诧异一瞬,很快就恢复到古井无波的淡然状。他收起鞭杆, 眼神落在前方埋头吃草的牛羊身上。 静默半晌,他肯定道:“霍去病?” 小霍挑眉:“怎么猜到的?” “北方战事刚刚结束,剽姚校尉功冠全军,消息都一路传到长安了,便是我也听过两耳朵。而大军要从定襄折返长安,路过河东的可能性很大。”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补充:“再者……他逢迎你的心思太过明显了。” 霍去病闻言,收敛起逗小孩子的心思,正经打量起面前的少年来。 他这位弟弟,似乎有着超出常人的聪慧与冷静。 霍去病不由抱臂摇摇头,靠在一旁倒了不知多少年的枯木上,叹道:“年纪这么小,就这般理智,一点都不可爱。” 霍光弯唇,温和回他:“兄长错了,你我同年出生。若我年纪小,那兄长怕是也一样。” 霍去病在弟弟手上吃了瘪,奇异地没有恼火,反而有一瞬想到了卫无忧。 怎么这两人嘲讽起来一个味儿? 这个季节,清早的草甸子上露水特别重。 霍去病在边缘穿行了小一会儿,皮靴底部已经有洇湿的迹象,忍不住问霍光:“早上露水这么大,你在里头呆了多久?” 霍光:“约莫一个时辰了。” 霍去病咋舌:“这荒草地的草又高又密,鞋子和袴都该打湿了吧?” 霍光抿唇踌躇片刻,面上露出一丝不自在,慢悠悠回答:“来时穿了双麻履,进草甸子前已经脱了装在背篓里,回去时再穿上便可。” 霍去病呼吸一滞,从枯木上跳下来,径直走到霍光身边,垂眸去看—— 少年一双赤足踩在松软的湿泥土上,周围野草丛生,足面上早已被葎草和马兰头划得满是伤痕。 霍去病皱眉,生出一股怒意,不由分说扯着霍光坐在横亘这片草地的枯木之上,而后半蹲在霍光面前,严肃问:“鞋重要还是脚重要?” 霍光道:“只在草甸子里脱了,来回路上还有鞋穿。若是不脱,浸几次水刮坏了,便得一直打赤脚。” 霍去病握紧了拳:“我方才见过他们,屋中虽穷,却不至于叫你这般度日。他是有意为之?” “也不算,”霍光想了想,给了自己生父一个中肯的评价:“就是自私自我一些。” 他看霍去病依然有疑惑,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亡母早逝,如今这位民母有自己的孩子,自然不会愿意多分我什么。我也曾找了私学的夫子帮忙给他们抄抄书,换些银钱。” 霍光没有说,这笔钱他一直偷偷藏着,等到攒够了数目,便上长安去。 上长安能做什么,他从未想过。 只是偶尔放牛时,看向南面的天空,也会有些羡慕那位远在长安同父异母的兄长。 听闻,他已经是陛下身边的侍中了。 霍去病罕见地沉默了,他没再说什么,也没有由着自己的脾性去肆意闹腾,而是默默坐在霍光身侧,脱下脚上一双完好的皮筒靴,放在了弟弟面前。 他道:“穿上,我们回去了。” 霍光眸色微变,看向地上那双沾了些许泥土的靴子,没有任何装饰,纯正玄色,却有独属于校尉级别的一道暗纹。 他摇了摇头:“你穿上吧,我的脚反正已经……” 霍去病没说话,几乎是夺过霍光的背篓,特意将里头的麻履取出来,穿在自己脚上。方才笑道:“有些小,你小子到了长安,可得好好补补身子,再长高些才行!” 霍光喃喃:“到……长安……” “不错。兄长带你回长安霍府,那里才是你的家。” 他们曾经先后被名为“阿父”的人弃之如敝履,霍仲孺可曾想过,他今日也会被反过来无情抛下? …… 元朔六年,孟春之初。 去年秋日末,十万大军出征定襄,两场胜仗之后,卫青分两万步兵驻守在长城内三郡之间,余下的八万大军终于浩浩荡荡回到了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