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太医令刘珩掩下一个哈欠,他与市光拱手,“今夜,劳中官警醒一些,若起了烧,有气短、气促之症,务必喊来下臣。”
“谨记。”市光郑重道。
刘珩再一拱手,与市光拜别。药童捧着行针的箱箧,紧步跟在身后。
“师傅,这中庶子究竟是何人,为何叫太子殿下落水救她?”药童左右一瞧,压低声音,“我可听说,那条清溪,溪水甚深、甚急,没过几里,便化作一道三丈高的飞瀑。殿下救她,可是冒了极大的险!”
刘珩回过身,狠狠一敲他的脑袋,“噤声!”他用气声挤出话来,“谁叫你整日与那些长舌的松洲兵待在一块?我与你说过多少回,贵人的一应事务,不是你我可以置喙,你若活够了,别害上你师傅我!”
一通重话训得药童没了声,刘珩自个儿却散开了思量。
今日,他是叫那位黑脸的暗卫按在马前,一路颠出了五脏六腑,快马赶到了清溪的下游。一走进被东宫暗卫戒备的范围,刘珩瞪大了双眼。
他身为右太医令,宫中秘闻瞧了没一千,那也有八百。但这一箩筐的八卦中,太子殿下傅玉璋出现得寥寥——他虽荒唐,但不在男女之事上荒唐,他只荒唐他自个儿!
因而,此时此刻,刘珩亲眼目睹傅玉璋紧紧搂着一个女子,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会不会叫东宫灭口?随后,他又想瞧一瞧,太子怀中的女子是谁。
幸而,他是右太医令,他便是来给那女子瞧伤的。他走近一看,那女子正是随行的东宫属官,时临安。
然而,一瞧见伤,刘珩没了别的念头。
只因她的伤太重了。
时临安的重伤有两处。一处在脖颈处,那畜生本想咬断她颈上的血管,可拜后退的几步所赐,时临安没站稳,那畜生也没咬实,它的尖牙擦开一片颈上的皮肤,却将将避开了最为致命的大血管,这才叫时临安捡下一命。一处在腿上,在一处暗涡中,溪水将时临安甩过,叫她狠狠地撞上嶙峋巨石,她只觉钻心的疼痛自腿上传来,疼得她在水中痛呼出声,于是,又被灌入凉水。
刘恒不知道的是,时临安的身上还有一处致命的伤,在心口。只是,他是熟习药理的太医令,并解不了巫蛊之术。
刘珩垂着头,快手扎起时临安颈上的伤口。他又寻来几截枯枝,绑起时临安的断腿。这期间,这位一路上运筹帷幄、不让须眉的中庶子昏沉无力,恍若…已无知觉。
傅玉璋也怕她就此睡去,一时唤她“霁春”,一时又唤她“临安”,颠来倒去的呼唤中,听得出气浮心焦。
刘珩明白过来,为何东宫暗卫只押了他一人前来,这景象,却不好叫其余人瞧见。他垂下眼,只盯着傅玉璋湿漉漉的袍袖,“殿下,”他道,“臣用了外药,还需将中庶子挪入驿所,不论行针、内服,都便宜一些。”
“殿下自个儿…”刘珩垂着眼,看到傅玉璋玉竹一般的手上,细密的擦伤,“自个儿也得瞧瞧,是否受伤。此处的溪水乃雪山所融,寒气过重…”
“孤知晓了,”傅玉璋道,沙哑的嗓子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点杠,”他唤道,那名将刘珩押来的暗卫跪在他身前,“你送中庶子回去,孤的手僵了,怕抱不稳她。”
刘珩听了,在心中叹下一口气。都道傅家出情种,他算见到了。
旁观的刘珩如此想,局中的傅玉璋却陷入一片迷茫。
目睹傅玉璋纵入湍溪的人都以为,太子殿下爱惨了中庶子,不然,谁能不顾尊贵的身份,涉险救人呢?
岸上站了一圈东宫十卫与松州兵,有的是比他骁勇、识水性之人。
然而,看到时临安落入水中的那一霎,傅玉璋的心里再想不到其他,甚谋划、调度全无,只余最本能的反应——跟着她,去救她。
他见过她挺直脊背,没入阴森的牢狱。他不可再见她涉险,却无动于衷。
早一些时候,吐蕃王寻他。
吐蕃王上瞧下瞧,最后无奈一叹,“你的母亲叫姓‘时’的带去了金陵,”他道,“如今,你也叫姓‘时’的迷得五迷三道,当真是我家欠了姓‘时’的一家?”
傅玉璋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至亲之人,“舅舅…”他唤道,脑中却一片混沌,不知要说甚。
“你手里的人自不会瞎说,我瞧着,石磊也吩咐了松州兵,也不知是否管用,见着的人实在多…”吐蕃王拍了拍他的肩,“所幸,此地路远,真有闲言碎语,亦传不到金陵。不过,玉璋——”
吐蕃王看向他,问到他的心坎上,“你是如何打算的?”
“她的身份也够,若想纳妃,她…”
“不,”傅玉璋尚未分清心意,却依凭直觉否定了这一提议,“她不愿的,亦非我所愿。”
“为何?”吐蕃王问道。
是啊,为何?为何救了她,却分不清心意?
傅玉璋想起上一世。
上一世,他与时临安相伴五年。两人心中霁月清风,却架不住旁人将污水泼来。
有人道,青州的王家休了时临安,正是发现东宫与中庶子的一番情缘,忍受不住,故而有此举。亦有人道,傅玉璋去一封书信,勒令时临安还朝,生生拆散一对恩爱的小夫妻。
总之,说甚的都有。
有时,时临安听了新说法,觉得得趣,还会学来与他分享。二人一面煮茶,一面分说戏谑,是艰难岁月难有的乐趣。
所以,这一世呢?峨嵋岭的那一夜,他叫三只枇杷扰得,做尽光怪陆离的梦,他的心中真如他想得那般清明?
见傅玉璋答不上来,吐蕃王不再逼他,他留下驱寒的汤药,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