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明,一轮圆月已经升起在天边。 崔承用坐在自家后院的藤椅上,透过头顶那槐花初开的老树,便可望见那天上圆月。忽地一阵惬意涌上心头,便仰躺在躺椅靠背上,闭了眼睛,享受着初夏凉爽的夜风,等待那曾经同在关内京城为官的“贵客”的到来。 距离中秋还有些时日,看到这一轮圆月,崔承用心中不觉想起几年前BJ城里过中秋的景象:肥蟹,石榴,南来的芋头,少不了的桂花酒;吃酒、赏月,猜灯谜,放河灯。官家规矩严,但每年中秋,还是会照例歇上半日,随便让这些久担差事的武人们多寻些乐趣,以感念皇恩浩荡。 初入锦衣卫的那几年,每当中秋,都是崔承用最快乐的日子。不为其它,便是吃食上也能大饱一顿口福。毕竟是皇帝亲卫,自是别处当差所不能比的。之后投靠了魏忠贤,深受器重,步步高升,权力有了,腰中的银子自然不缺,但以往的乐趣却不见了。或许是手上沾的血多了,吃什么美食佳肴都仿佛浸着一股子血腥气。吃什么都没了味道。 几年前,隐匿身份逃来关外,以明廷官员之身转投金人朝廷。关外几年,每逢中秋,鲜有过往节日气氛,毕竟关外之人大多并无此俗例,便是汉人,也至多在家中团圆赏月罢了。 加之身处异地,崔承用更是处处小心提防,步步谨慎经营,便如紧绷的弓弦,丝毫不曾松懈。除去算计着朝堂上的权力争斗,又要时时防备着关内明廷的追讨,夜半梦醒,脑中又常常涌现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无数狰狞面孔,每日里,无时不被生死之事缠绕,自然不会多在意那百姓家的喜乐;本就孤身一人,虽有那宋春儿常伴左右,但其虽生而为人,却早被险恶江湖磨砺,又被崔承用调教的静如木雕泥塑,动如凶兽恶魔一般,只知吃喝、习武、杀戮,并无常人情感。故此,那家人团圆的中秋之夜,便也就与崔承用毫不相干了。 近一年,凭了自身多年于锦衣卫中累积的各种手段经验,终于博得大汗皇太极并宠臣范宪斗的赏识,步步升迁。而今,两个横在仕途上的明暗两块石头竟一日之内连带解决。其中多少有些运气成分,但崔承用自忖终还是自己谋划得当,才至于此。 几年来,终于可以长出一口大气,松懈一下了。这是十多年来从未曾有过的感觉,或正是这长久积闷的一时纾解,竟至不觉从那一轮圆月,回想起了过往BJ城中的种种热闹,甚而回想起贫苦童年时与家人过中秋时的些微温暖,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酸楚。便在那丝丝酸楚刚刚涌上心头之际,忽地脑中翻转,心内一振,心中一个声音恶声喝斥道:“崔承用,你是怎么了?如何竟生出那小儿女情怀,你以为便是此生平安了吗?” 那声音发自心底,却犹如洪钟大吕响在耳边,令崔承用身子激灵了一下,猛然从那沉迷中醒转,睁开眼睛。不知何时,天色已然昏暗,头上的一轮圆月更显明亮。不远处,宋春儿立在墙角,仰头望着天上,也正看着那轮圆月。 胡跌儿到来时,后院里的石头圆桌上已经摆好了杯盘吃食。两个大食盘:酥羊肉拼辣子鸡,清拌豆腐,一荤一素摆在当先。中间一个紫铜材质蒲扇大小的锅子立着,锅底专有放置炭火之处,只待客人来到,便点火烧汤。那锅中早放置了泛白的骨汤,锅子周遭,几个同样蒲扇大小的瓷碟子内分置了生鲜的牛肉、羊肉、狍子肉、野鸡肉等。 见到胡跌儿被门房小厮引进来,崔承用便起身相迎,口中道:“胡兄弟,你我早该相聚了,今日一定要一醉方休。” 自打坐上马车,离了客栈,胡跌儿便两根手指夹着车窗帘,微微轻挑,露出一道缝隙,暗暗记下回来的路径。在崔府门口下车,门房的小厮拿着两方油布上前施礼,口中说着,小路有些泥水,不能让客人脏了鞋子。便俯身将两方油布绑在胡跌儿小腿上,又在胡跌儿小腿,脚踝,脚面上轻轻按压一番,仿佛是想那油布更加贴护腿脚。胡跌儿却是心中知道,对方是在借机检查他腿上是否绑缚了兵器。 门房小厮引着胡跌儿,走过空荡荡的前院,穿过月亮门,又走过花园菜圃旁的一段有些泥泞的窄路,一个小厮等在这里,躬身施礼,也不多说,便将手中油布抖开,躬着身子,将那油布围在胡跌儿腰上,又使手在胡跌儿腰身上拍了拍,将那方油布抚平。 引路的小厮在旁解释道:“大人,今晚吃火锅,有这油布,便不怕汤水了。”胡跌儿点头不语,心中知道对方仍是在查验其腰身上是否藏了兵器。 再向前行,前方忽地豁然开阔,是一方庭院。而那“朝思暮想”的崔承用便正坐在那庭院中的石桌旁。 崔承用见胡跌儿进来,忙起身迎了过去,口中寒暄,伸手相让。胡跌儿自然抱拳回礼,口中称谢。 两人坐定,引路的小厮与那上菜的后厨便都退下,空阔的庭院里,便只余崔承用、胡跌儿与那阴影处站立的宋春儿三人。 “胡兄弟,本来早就应该在家中请你了。只是你也知道,毕竟我们都是那边过来的,在这里为官,总要小心谨慎,即便你我忠心,也不能惹人耳目,更不能让官家生疑。现今你春狩大会上救了大汗,我这里近来也拔去了生在卧榻旁的钉子,大汗对我的忠心,深信不疑,才有你我今日在此畅饮。”崔承用给胡跌儿斟了一杯酒,口中言道,“这锅子还要等上些时候,咱们先吃这酥肉、豆腐下酒。” 胡跌儿两手扶杯,满是敬意,低声道:“崔大人不必多言,知道大人的难处。大人今日实在是客套了。” “胡兄弟是明白人,来,干了这一杯。”崔承用举杯饮尽。胡跌儿便也举杯仰头喝了,夹了一口豆腐放入口中。 “胡兄弟,我知道你是小汤大人带来这边的,听说你好像无意在这里为官,不知你现下有些什么打算?”崔承用放下杯子,端起酒壶又给胡跌儿斟满。 “崔大人,我多问一句旁的,你方才说拔去了卧榻旁的钉子。你是指前几日那死在天牢里的小汤大人么?”胡跌儿两眼盯着杯中的酒水,口中轻声念念说道。 崔承用顿了一顿,哈哈笑道:“胡兄弟,你人在那客栈里,消息倒是灵通。不错,我不当你是外人,不必瞒你,我所说的就是那小汤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