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宁十年夏,历时三年的叛乱平定,皇帝龙驭宾天。
烈日炎炎,夏蝉嘶鸣,甘露殿的梁枋上挂了白绸,悬在半空中,偶尔随风荡起。
皇后姜窈跪在灵柩前,小声啜泣。
皇帝突发恶疾,丧服赶制得急,裁剪得不太合身,白色绣鞋从她的裙摆下露出来,纤细柔软的腰肢被腰衿紧紧束住。
偌大的甘露殿中,只有她一人,单薄的身影在灯火重重的大殿里显得落寞孤寂。
婢女青泥端来一碗汤药,“娘娘,这是今日的汤药。”
“端下去罢,不喝了。”她自幼体弱,入宫后统管六宫,操劳过度,又患上了头疾,常常夜间发作,头疼难忍。
这病久治不愈,太医署的医正也都束手无策,苦涩的汤药一碗接一碗的喝,可是头疼的病并未见好,她也懒得再去喝。
姜窈往常甚少掉眼泪,但此刻望着夫君的灵柩,眼里也漫上了一次水雾。
天气炎热,礼部却无一人过来操持丧仪,不知何时才能将夫君下葬。
他好歹是一国之君,纵然身体孱弱,没什么本事,可为了平定此次叛乱,他自己也是节衣缩食,将内帑中的金银全部充作军饷,外臣或许不知,可姜窈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青泥端着药碗,忿忿不平道,“娘娘,中书令真是欺人太甚,陛下这才刚驾崩,他就敢软禁新君,这等乱臣贼子,合该千刀万剐!”
姜窈入宫三年,未曾诞育子嗣,膝下只有废妃白氏所生的大皇子裴煦。
成宁帝崩逝,传位于裴煦,中书令沈仞见他们孤儿寡母无依无傍,直接软禁了裴煦,挟天子以令天下。
虽说是继子,可她入宫的这三年里,一直是她在抚养年方九岁的皇太子裴煦,多少有几分母子情谊。
裴煦胆子小,被中书令囚禁起来,不知道要怕成什么样子。
灵柩前的油灯里,灯油快要燃尽。
大齐皇室崇尚佛法,死者灵柩前皆置一明灯,以照其幽冥之路。
姜窈生怕灯灭了,添了好些灯油,问道:“叛乱已经平定,景王这两日也要回长安了罢。”
青泥一愣,“娘娘想去找他?”
姜窈没点头,怔怔出神。
想求人帮忙,总要给些好处,别人才肯办事,可一场叛乱,大齐的半壁江山都遭受了兵燹之祸,国库空虚,她自己攒下的私房钱也都捐了出去,金银首饰也都变卖得差不多了。
她不敢想,该拿什么去和他谈条件。
青泥劝慰道:“景王到底是先帝的亲兄弟,娘娘找他帮忙,或许还有转机。”
亲兄弟?
她是不太相信裴涉会顾念兄弟情谊的。
若他心中有半点兄弟情谊,也不至于在掌了兵权后剪除异己,植奸肆党。
杨无轨叛乱,他受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征讨逆贼,收复失地,已然权倾朝野,无人能撼动分毫。
更何况,裴涉与先帝并非一母所出,先帝是皇后所出的嫡子,裴涉的生母是蛮夷之地进献的胡人女子。
他们骨子里流着不一样的血,先帝秉性敦厚,裴涉则多少继承了胡人的凶狠残暴。
“娘娘,这毕竟是裴家的江山,他怎会坐视不管?”
姜窈默默摇了摇头,用袖口擦净木棺上刚落下的尘埃,不再言语。
——
傍晚,天上团团阴云笼罩,疾风骤起,不多时便是风雨大作。
姜窈撑了把伞,提着灯笼,独自冒雨前往武德殿,幸而今夜下了暴雨,路上并无宫人行走,她心里反倒踏实许多。
出乎她意料,太极宫的大门敞开着,只是未点灯,里面黑漆漆一片。
她提着灯,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朱红色的围墙内,几十双绿幽幽的眼睛遽然睁开,虎啸声此起彼伏。
她三年未出宫城,囿于方寸之地,未曾见过这样的猛兽。
新鲜的血腥气混在雨水中,她蹙了蹙眉,踌躇着不敢上前。
手中的灯笼昏昏惨惨,顶不住越来越大的雨势,仿佛下一瞬就要熄灭。
那些猛虎却突然安静了下来。
黑暗中,闪着绿光的眼睛逐渐分散开,离她越来越远。
借着灯笼的微光,她才看清,裴涉正坐在庑廊下的玉阶上,用刚宰杀的羔羊给那些猛虎喂食。
檐下的琉璃宫灯在风雨中摇晃,光线忽明忽暗。
他冷峻的侧颜笼在昏暗的烛光中,眉目间光影明灭,琥珀色的瞳孔中锋芒尽敛,却仍旧透着一股戾气,叫人不寒而栗。
老虎撕咬猎物时迸射出大片的鲜血,几点殷红的血溅到他脸上,在夜色中泛着诡异的红光。
姜窈这才发现,血水已经混杂着雨水流淌到了自己脚下,填满了砖缝,又洇湿了她白色的绣鞋,她一时失神,灯笼从手中滑落,掉在浸了雨水的青砖上。
“皇嫂夤夜前来,想必是有要紧事?”裴涉一扬手,那十几只老虎纷纷退到假山后。
姜窈定了定神,藏在袖筒里的手攥得紧紧的,粉嫩的指尖都隐隐发白,“我,确有一事相求。”
她声音小,却极清脆,隔着重重雨幕,裹在风中,被送至裴涉耳畔。
“进去说。”裴涉侧身让开路。
姜窈惴惴不安地朝假山望了一眼,掂量了一下,觉得进去更安全。
裴涉一进殿,便径直走到条案前,点燃了案上的灯烛。
殿内骤然亮堂起来,姜窈瞧见他脸上的那几滴血迹被明晃晃的烛光照得妖异,他却仿佛全然不觉,看得她心里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