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群玉心生恼怒,她因见了柏林春的诗赋,对他甚为欣赏,但正因为欣赏,就愈发不能接受这样锦绣文章的主人,竟是个舞弊弄私的小人。
“你还狡辩,我问你,你们是不是为人代作文章,贩卖试题。你们的题是从何来的,趁早说了,要不然……”
许群玉声色俱厉,但提及威胁之言,又一时想不出来,只能愤愤地说:“要不然,我就报官。”
她虽是显贵权势人家,但以往素不曾借此生事,以至于到了眼下这等境况,最重的威胁,也只说得出一句报官。
可是对于柏林春这种屡试不中,仍旧怀有希望,不惜为人代笔的举子来说,报官二字,已足够天塌地陷,倘若他的履历有了作弊这样一项污点,别说科考了,举子身份也会被惨遭剥夺,这无异于是断了他的前途。
数十年焚膏继晷,寒窗苦读,柏林春不知有多少回萌生退意,他文采出众,家中又薄有资产,在当地谋个佐吏主簿一点也不难,但父辈书香世代,落魄到祖父那一代,只当了个地方县令,到父亲时,苦读多年,却连举人试也没能过,只得了个童生,混做个县尉,家产自此日渐稀薄。
母亲对他最深的期待,便是要他堂堂正正的科考进士,留作京官。
如今一切烟消云散,事发东窗,柏林春终于承受不住,双膝一软,瘫跪在地。
他这样一跪,倒把许群玉吓了一跳,心里暗自后悔,是不是说得重了,谢琨又发问道:“柏林春,我再问你一遍,你如实交代,或许我们可以酌情考虑一下。这些文章,是谁叫你们做的?”
柏林春面如死灰,呆呆道:“我不知情,我不知情的。”
他猛然伏下身来,在地上磕头磕地震天响,嘴里不住喊道:“谢郎君,求求你,求求你放我一马,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谢琨还没说话,许群玉却兀自心软了,便宽慰道:“你起来说话,我不报官就是了。但我们查到了这儿,别人也一定查得到,你现在改邪归正尚且来得及,若再执迷不悔,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说罢了,许群玉向着阿文瞥了一眼,阿文当即会意,迎上前扶起瘫软在地的柏林春,让他站起身来说话,柏林春听了许群玉一番话,心中又侥幸起来,心道这小娘子耳根子软,或许再求一回饶,她会信了我的话也未可知。
但他动心起性之时,又窥得阿武这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怒目圆瞪,站在许群玉背后,登时又被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便唯唯诺诺地说:“小可自元和六年来京,约有五年了。”
许群玉浑然无知无觉,谢琨诧异的望了柏林春一眼,柏林春或者也是羞愧,低着头,两眼望地。
本朝科试三年一回,但元和六年之后,因今帝两次开恩科,算下来也有四回会试了,就是不提常侍郎主考的那一次,柏林春竟也是失利了三回,怪不得他要羞愧了。
殊不知科举取士本就因素良多,元和六年那一年,柏林春本该榜上有名,只因他的辞赋不合主考的意思,被黜落了下来,其后加恩科的两年,权贵弟子纷纷投身,论起关系远近来,柏林春又是远远不如,自然也被人顶了下来。
到元和九年常制会试,柏林春失利了三次,加之银钱无多,从长安南街搬到此地度日,生活窘迫,郁郁寡欢,得了咳症,会试之时没能坚持考完,在中途昏了过去,如此,自然也没能上榜。
真是时也命也,同乡有文采不如他的,已成了官身,都劝他不必再撑持下去,早日回乡,或可谋取个掾史之职,也能养家糊口。
柏林春自诩才高八斗,怎能甘心?
况且他家中为难,同乡也不知其究竟,一劝两劝的,见他一意孤行,也就不再联系。
许群玉是元和九年入京的,对这些科举会试不大熟知,自然也就不觉奇怪了。
柏林春继续往下说道:“八年冬,因囊中羞涩,搬迁至此,迄今也有两年余了。这地方本是一群失利举子聚众温书的地界,屋主乃是符宝郎江钟彦,他感念求学艰苦,近年来减了我们不少租钱。”
许群玉听得连连点头,心里直道这符宝郎倒是个济弱扶倾的才士,反而谢琨听得皱起了眉。
“虽然省了租钱一笔,但我等每日温书习字,间或做些文章,笔墨纸砚都是花费,实在不堪重负,于是我等几个熟识的,或者代写书信,或者贱卖墨宝,都只为了补贴生活而已。
今年春初,卞方进一日进门来,就同我们说,找到了一处挣钱的办法,只要偶尔为之代笔,每个月就有十五两银子进账。
我……我……”
柏林春掩面喑呜道:“代笔一事,我等又何尝不知轻重,要不是生活难以为继,谁愿意隐姓埋名,为人作嫁。”
许群玉心中感慨,已对他的话信了十之七八,但仍追问道:“你们拢共代写了几次文章?”
“别的儒生到今只此两回,绝没有了。我只代做了一篇文章,或者还有……但,我确不知情。”
谢琨眉心紧皱问道:“你认识宋含章麽?他是不是来过此地?”
柏林春幅度甚小的颔首,回忆道:“他不大来此,但是与卞方进熟识的,我们与他也没交谈过。”
两人又加详问了一番,确认柏林春并无隐瞒欺骗之处,临出门时,许群玉吩咐阿文留下了一百二十两雪花银,足够柏林春舒舒服服的过到明年会试。
阿文依言照办,几人辞别了千恩万谢,哭得满眼是泪的柏林春,出了巷口,谢琨一直紧蹙墨眉,神不守舍。
到许群玉想起前事,问及阿武如何得知卞方进此人,阿武告曰:“那姓卞的是个好酒贪色之徒,终日流连酒肆勾栏,所作词赋,广为名妓传唱,不少人都知道他住在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