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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后山(1 / 2)

崔夫人含泪看着眼前的少年。八年不见,他早已褪去从前的懵懂与稚气,已然出落成竹瘦松坚的少年郎。

多年的颠沛与辛劳,将他打磨得更加坚韧内敛,如同顽石在水流的冲刷下,经年后透出温润的光泽。

“真好,真好。”她情难自抑地哽咽,眼睛几乎离不开他。

晏决明感到一股奇异的温暖,有些尴尬,却又让他的心头烫烫的。

“表兄,你还没见过我吧,我叫孟绍文。”旁边的男孩突然出声,笑吟吟地看着他。

崔夫人平复了下心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转身将孟绍文拉到身边:“小时候你表弟身子不好,我便没带他来过侯府。你还记得姨母与你说过的孟家表弟吧?”

晏决明朝孟绍文点点头,有些迟疑地对崔夫人说:“其实,五岁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

崔夫人表情一滞,晏决明忙开口:“……姨母、表弟,不如我们进去说吧。”

三人坐进内室,下人们奉上茶点,乖觉地关门离去。崔夫人急不可耐地发问:“这些年究竟发生什么了?”

她拉过他的手,语气坚定:“别怕,你跟姨母说实话。”

那双与他相似的眼睛疼惜地望着他,眼含泪光,却充满了温柔而笃定的力量。

在这样一双眼睛的凝视下,他莫名感到了难过和委屈。

他磕磕绊绊地开口:“那年除夕……”

他断断续续讲了那些从人贩子手中逃脱的碎片记忆。沉默良久,又提起他在溧安的生活。从独自求生,讲到那年冬天,他将程荀带回破庙。

在崔夫人如海般宁静包容的视线下,他没有将那之后的事一笔带过。

那些藏在他心中许久的回忆,那些无人愿意聆听的往事,那些被侯府视作耻辱的过去,终于得见天日。

他坐在雕梁画栋的金屋中,诉说着他和程荀在破旧庙宇里的年年岁岁。

中途,数度哽咽。

说出口,他才恍然,原来她陪自己吃了那么多苦。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躲在不为人知的深山角落时,熬过不知多少次饥寒交迫;去城中求人找帮工时,又受了不知多少次冷眼和嘲讽。

刚摸索着学竹编时,他们去城里捡人家丢弃的破竹篮回家研究。竹篾又尖又细,不知道多少次扎进指甲缝里,直到扎得满手找不到一块好皮,两人才学会。

去山林中打猎时,为了追猎物,不知道多少次从山间湿滑的坡道上滚下来,跌得满身是伤。若是能猎到野货便算了,多的是带着一身伤空手而归的时候。

原来吃过那么多苦头。

为什么那些年却不觉得辛苦呢?

他茫然地想,或许是因为,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吧。

那时,就算潦倒到只能去山中挖野菜吃,两人也有闲情摘一把野花,回家放进竹筒里。

日子艰难,两个人拉着手一路苦中作乐,竟也不觉得有多难熬了。

最后,讲到离别前的那场劫难,他却说不出口了。

话哽在喉头,停顿半晌,他故作轻松,声音却沙哑:“我让她快逃,她应是听懂了。”

“那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她。”他陷在回忆里,喃喃道。

内室陷入一片沉默。他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却见不知何时起,崔夫人已是泪流满面,强忍着不抽泣出声。孟绍文也红了眼眶,察觉到他的视线,躲到了袖子后面。

他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某种程度上,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交浅言深了。

崔夫人又悲又怒,攥着手帕擦去眼泪:“是谁?是谁要下此狠手!”说着,又哭起来。

晏决明有些慌乱,连忙解释,那人已经死了,现在也查不出什么东西。孟绍文总算开了窍,在一旁温言劝慰崔夫人。

好一会儿,崔夫人才平静下来:“没事,回来了,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你父亲待你如何?”

晏决明心中一痛。这是好日子吗?

他看着眼前满眼慈爱的崔夫人,咬咬牙,起身跪在了她面前。

崔夫人和孟绍文都吓了一跳,连忙作势将他扶起来:“这是作甚?快起来。”

晏决明稳稳地跪在地上,望着崔夫人恳求道:“我与程荀自小相依为命,若是没有她,孩儿早已死在溧安的冬天了。如今我久居京中,她下落不明,孩儿实在挂念她!求姨母帮帮我!”

他弯下腰,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

崔夫人叹了口气,将他扶起来。

“若只是找她,那自然简单。但你可曾想过,找到她以后要如何?”

晏决明愣住了,他下意识开口:“若是她想留在溧安,那我便去找她,她想来京城,我就接她来。”

崔夫人怜惜地看着他,轻声斥了句:“净说傻话。”

他还尚且不明白,晏决明三个字的意义。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与人家挤在破庙中、饭里有几片肉就足够开心的贫儿程六出了。

少年心性赤忱,全然不见横在两人之间的巨大鸿沟。可是,现实的诸多阻难总会告诉他,有些东西,过去了,便不可追。

可她又想,少年不顾门第、不屑贵贱的心性是多么珍贵而短暂啊。那是如同飞虹霞光般转瞬即逝的存在。

总有一天,他会在某个寻常日子怅然若失地理解并接受这一切,如同世上所有普通人一样,接受上天所赐予的、不容任何人反抗的命运。

而她又何必现在点破他懵懂的少年意气呢?

她问他:“那你与我说说,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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