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玉盏迷迷糊糊醒来。天还未亮,只从窗纸间透出淡蓝色的光。
暗淡的天光下,她看见程荀已经洗漱穿戴好,正坐在窗前,弯着身子用布条紧紧裹在膝盖的位置。
玉盏吓了一跳,连忙询问:“你还走得了路吗?不如今天告个假吧?”
程荀背着光,玉盏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见那道剪影若无其事地开口:“若我今天不去,恐怕日后更没好果子吃。”
秋雨湿寒,程荀在冷雨中跪了几个时辰,膝盖从酸胀麻木,到如今稍微动弹一下,就如跪在针尖上一般,不间断地透着刺骨的疼。
膝盖早就青肿一片,她只能用布条紧紧裹住伤处,试图缓解痛感。
玉盏坐起身点灯,光下,程荀面色苍白憔悴,眼神却烁烁生辉。她想起昨晚程荀的模样和她说的话,心中泛起一阵无来由的惧怕。
她艰难地看着程荀,声音干涩:“你不要做傻事……”
程荀望着她,忍不住歪头笑了:“你觉得我要做什么?”
她蹒跚着挪到玉盏面前,拍拍她的头,含笑温声道:“傻丫头,放心,我心中有数的。”
离开屋子,她拖着两条病肢,缓慢地走到胡婉娘的厢房外。
在原地安静地站了小半个时辰,屋内终于传来轻微的声响。房门打开,丫鬟们依次进去服侍她穿衣、束发、洗漱。待胡婉娘用过早饭,已然是日上三竿的时辰。
胡婉娘餍足的声音响起:“让她进来吧。”
长时间站在原地,程荀的腿脚早已麻木,她强忍着不适,姿态如常地走进房间,只有仔细看才能隐约发现步伐的僵硬。
她走到胡婉娘面前,不见丝毫迟疑,乖顺地跪下。
“昨日奴婢衣冠不整、言行无状,令姑娘蒙羞,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特来请罪。”她打了千万遍腹稿的话脱口而出,语气中全无怨怼。
她抬起头,恳切地看向胡婉娘:“奴婢愚笨,幸得姑娘宽容、多番教导,今后定会恪守奴婢的本分,望姑娘再给我一次机会!”
胡婉娘看着她跪倒在地,仰头看着自己,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心中的不悦也渐渐淡去。
她轻哼一声:“算你识趣。你起来吧。”
程荀麻利地爬起来,恭敬地半弯着身子。
胡婉娘打量她一眼,有些自得地笑道:“我向来不苛待下人。你看你,昨日跪了那么一小会儿,现在不也什么事儿都没有吗?”
她话锋一转,有些恨恨道:“要是换了那李茹娘可就不一样了!别看她总一副淡泊清高的模样,殊不知,越是这种人,对身边人越是阴狠!”
程荀慢慢地勾起唇角,微笑着附和道:“您自然是不同的。”
玉盏站在胡婉娘身后,神情复杂地看着程荀,良久,默默低下头。
从那天起,玉盏渐渐察觉到程荀的变化。
在旁人眼里,整个小院从前数她最为“木讷”,不懂如何奉承、不懂如何讨主子开心,甚至连主子心情不错时都不会凑上去逗趣,只知道埋头干活。
可如今,她一反常态地积极起来。也是这时,大家好似才发现小院里原来还有这么一号人物,聪慧机灵,又知情识趣。
近来胡婉娘和李小姐几次打擂台,胡婉娘终于占了上风,背后少不了程荀的助力和支招。
两位小姐比谁的衣衫新颖,她就熬几个大夜,拿出以前竹编的本事,硬生生用细如发丝的绢丝编出一件流光溢彩的披帛;
两位小姐比谁的诗才好,她就躲在隔间,出一题就写一首、再偷偷交给胡婉娘。说不上多好,但在一群十岁的小女孩中,也算十分出类拔萃了。
她表现出挑,渐渐入了胡婉娘的眼,觉得手里又多了个可用的人。
胡婉娘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得意:“若是没有我之前约束提点你,你哪想得到能有这么机灵的一天?不说别的,调教手下这点,李茹娘就该找我拜师!”
程荀闻言,只是笑笑。
很快,她从最粗鄙的洒扫丫鬟,一跃而上成了在身边伺候的二等丫鬟。胡婉娘的赏识,给她的生活带来了许多变化。
她的月例银子多了,手中的赏赐多了,常能听到胡府里每日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小事。
还有一个变化却出乎她的意料。
有一日,胡婉娘心血来潮要前月溧安老家送来的玛瑙手串。程荀去库房寻手串,却在转角听见玉扇和玉盏说话,提到了她的名字。
玉扇是胡家家生子,自小就在小院里伺候,她的亲娘在大夫人面前很有些体面,是以她在奴仆中一向颇为自得。
她缩在墙角,听见玉扇冒着酸气地说:“……人家现在可是姑娘面前的红人!如今院里哪还有我们立足的份儿。唉,谁让咱们老实,不去钻营那许多旁门左道?”
玉扇讽刺地笑出声,“今日编衣服,明日写诗文,我看再过两天,说不定连天上的星星都给搬来咯!”
玉盏没说话,玉扇掐了她一把:“就你傻!都是在屋里伺候的,现在又多一个竹子,咱们扇儿、盏儿的,迟早有一个要被丢出去。”玉盏压低声音,“我问你,你和她同住一屋,就没发现她什么古怪?”
程荀躲在阴影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从她的视角,却只能看到玉盏低着头的背影。
“够了!”玉盏突然大喊一声,猛地拽下玉扇扯着她衣服的手。
玉扇愣住了,玉盏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举动,下一秒就慌张地摆摆手,努力找补:“我没有那个意思……”
玉扇却恼了,使劲儿推了一把玉盏:“不识好人心!你就当个傻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