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夜色越来越浓重,庙里烛火不够,离大殿尚有一段距离的大门越显黑暗。
昏暗中,有人道:“我们是大兴朝的子民,他们才是敌军,城外的人不会伤害我们的!”
躲在黑暗里,躲在人群中,才什么话都敢说。
李时意气极了,情绪反而平静了下来,“是吗?”这个问题,她想过很多次。
自从沈淮襄将她从狱中救出来,让她担任主簿协助徐文开始,她就在想这个问题了。
谁是君谁是民,谁是正统谁是反贼,什么是忠什么逆,困扰了她很久很久。直到城破那天,徐文以文弱之身拦住了所有的追兵,她抱着文书躲在破屋,暴雨倾盆,她想了一夜。
所谓君,当以民为本。所谓“唯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有社稷者而不能爱民,不能利民,而求民之亲爱己,不可得也”。当君王失去为君之德后,便失去了他的社稷,他的百姓。
他的百姓,有权利寻求新的出路。
所以,李时意反问:“那我想问问,宣州府大乱,始作俑者是谁?乱军冲入城中时,当时的兰平县令何在?连日大雨,致使房屋毁坏,数百人无家可归,是谁携粮而来,开仓赈灾?如今大敌当前,沈公子为什么不把你们推出去,以你们的性命作要挟,逼退敌军?”
“我来给你们说吧,宣州府大乱,始作俑者乃是录事参军拥兵夺权,与韩王武安复里应外合,致使全府大乱,无数人流离失所。乱军冲入城中时,兰平县令早已携金带银,举家出逃,兰平县数月无人理会,死了上千人。是宁北的沈淮襄,不远千里,带着粮食来的。”
“诚然,他来此处,自有他的目的,但是自始至终,他从未伤害过城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不把你们推出去,一是不想,不愿意,二来嘛?”
李时意说着,冷笑了一声,“你们真以为城外那些人是来救你们的吗?你们的性命他们在乎吗?”
把他们推出去了,最多就是浪费对方的几支羽箭而已。
场中一片寂静,唯风声过耳,凛凛有声。
“我言尽于此,有想要出去的,尽管出去,只一条,出去后不得在城中逗留,立刻出城。”李时意说着,让出一条路,并示意身后的兵士开门。
十个人,被她说得内心激荡不已,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李时意不得不出声,“开门啊,有人忙着去死,我们拦着做什么?”
“啊……哦、是!”几个人如梦初醒,取下门闩,将两扇大门往两边拉开。
门外,火炬似海,光亮如同阳光一样,瞬间把庙内照亮了。
一个人背着光站着,只见高挑颀长的身影。
很奇怪,明明眼睛还不适应那光线,看不清人,但是李时意就是知道是他来了,眼睛忽地一热。
“来人,把不愿意留在此处等待诊治的人,都给我丢出城去。”
果然是他!
李时意的心顿时重重落地,一阵饥饿疲倦的不适感翻涌而来,她一时没站稳,踉跄了一下。
“时意!”
“别过来!”李时意连忙抬手示意,不许他过来,但是又不敢反应过激,免得乱了人心,又将声音压平,平静道:“你出去,别进来。”
“你出来。”逆光中,沈淮襄朝她伸手,声音与她如出一辙的平静得十分刻意,“……有事与你商量,快些。”
李时意笑了一下,后退了一步,“公子英明睿智,无需与人商量……就是文书,公子要另外找人抄写了,我在此处,不得空。”
其实她这几日根本没有处理任何的文书,这么说,只是说给别人听的。
就像他一样,他何曾有事与她商量呢?
见她又远了一步,沈淮襄不由得心里着急,“李时意……”
无论是“时意”还是“李时意”,在她的印象中,他好像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不是直接忽略就是“你”或者“喂喂”的,现在听着,竟然有种五味杂陈的味道。
李时意忽然想跟他说说话,说什么都好,哪怕是吵嘴也好,于是不经大脑的,她说道:“不过有些药草需要公子帮忙准备,我马上去写清单,一盏茶的工夫而已,我从侧门递给你。”
她越说越觉得离谱,心虚得厉害,说完便慌忙逃窜。
沈淮襄抬脚就想追过去,幸而被身后的景川喊住了,“公子!”
现在追过去,除了让事情更糟糕外,于事无补。
他就这么看着她又逃回了这满是隐患的庙中,过了一会儿,他才颇为恼怒,“再有人无理取闹,立斩不赦!”
“关门!”
来回的夜风,吹得庙中的灯火摇摇曳曳,宁静的观音庙里,只有几个医者在来回的忙碌,远处的深山来,时不时地传来夜枭的声音,衬得此处更宁静了。
李时意踉跄跑回,发现自己的双手竟然都是颤抖的,她扶着门站了一会儿,才去找孟大夫,问他最近有没有什么需要。
孟大夫很奇怪地看着她,“我们今天刚过来,东西都是够的。”
才一天吗?
李时意恍惚了起来,是了,她今晨,才过他一面,当时她还笑话他呢,怎么突然觉得已经很久没见了一样?
也是,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的也太多了。
她用力地抹了抹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些,“我的意思是……沈公子来了,最近有战事,能等到他来不容易,我们若是有需求,还是尽早说的好。”
这么说也有道理,比起他们到处奔走求人办事,由他亲自发话,自然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