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心中已经猜测过许多遍,但当此刻,听到池霁的这一句肯定,她还是不免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
两指勾上红绳,她将玉指环拽了出来。温玉映在裘衫上,朦胧得像初晴后的湖水。
柳静姝仔细盯着池霁的眼睛,问道:“我同你说过的,自我被臭老道捡回去后,身上便带着这个东西,它与我爹……”
她忽刹住了话头,连带着那一声“爹”也微乎其微到了像没喊过似的。
池霁抱着胳膊,就看她双目放空地盯着地面,像在思考该怎么称呼池溯,两弯眉之间拧出了几个小鼓包。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柳静姝的表情变动,好奇她思忖半天能说出什么新词儿来。
然,她就这么顿了稍会儿,嘴一掀,张口道:“它与家父有什么关系?”
这一句话出口,她紧锁的眉头骤然间展开,似乎从万千摸不着头脑的不顺心意里,挑出了一个较为合适措辞。
她是顺畅了,池霁却被呛住了。
“咳咳咳!”
乍然听见“家父”一词,饶是在这么严肃的场面里,他都挡不住被这不伦不类的叫法骇咳了一声。
池霁摆了摆手,脸上莫名青红交错。倒是没去细究柳静姝这一声喊,反有了将他逐出了家门的意思。
“它、它……”
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儿,一双桃花眼左右躲闪,嘴里就像含了一块冰,说得含含糊糊:“这东西姑且也算是你爹娘的定情信物。”
池霁的语速颇快,柳静姝感觉耳朵旁乌鲁乌鲁了一阵,只捕捉到了“定情信物”四个字。
她捏着玉指环,内壁的凸起擦摩过她的指腹。
良久,她又问:“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听及这个,池霁怅然叹了口气,两肩松了力般垂了下来,倒是走过来,停在了柳静姝身边。
拉开一张长凳,自己坐了下来,而后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坐。”
两个人便这么坐在对着大门的位置,像是哪家被外出大人留在家里看门的兄妹。
柳静姝漫无目的地看着门外的积雪,听他道:“他那个人,怎么说呢,有时候我觉得他身上有股呆愣的执着。”
“明知结局已定,非要做些徒劳的举动。”
“哈。”他半带无奈地苦笑了声,拿了酒壶高高举起,“爹,你又何苦呢。”
柳静姝侧头看去,他的眼上覆了一层水汽,酒壶却对着门外敬了下。
“你在干什么?”
“我敬此间风霜。”
“敬他们做什么?”
“它们太自由了。”
池霁一笑,将酒送到了嘴边,唇触上壶口的前一秒,他说,“风霜雨雪皆由天之所下,它们想去到哪儿便能去到哪儿,无论是深宫还是寻常茅屋。”
“它们从来不困于谁,因为它们本身便是困住人的东西。”
温酒入腹,他咂摸了下嘴,又说:“你看,我们此刻,不就又被困在了屋子里。”
柳静姝眼睁睁看着他被那口酒辣到了,眼眸上的那层雾气转瞬即逝,唯余下一张脸交错百种表情,举着酒壶愤愤道:“这什么酒?这么难喝!”
她撇了撇嘴,果然还是他,正经不过三秒。
门外飘飘茫茫又四处落了雪,柳静姝闭着嘴不说话。
三年极力所寻之事在如今轻而易举地被人告知,她说不上来有多欢喜,反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那些在孤萤山中独自对月的日子又浮现心头,宛如这些年所结交的好友都被时光送了回去,只剩她一个人,盯着枝桠,听着蛙蝉。
爹与娘这两个称呼,对她来说实在陌生。
她那点不值一提的孩童时光里,频繁出现的只有三个人,时常讲些莫须有的枯瘦老头,追在她身后喊着姐姐要一起玩儿的金韫,以及,沈牧仪。
就在此刻,她忽然好想,好想见沈牧仪。
“池霁,我要回去了。”
……
离开曲水亭后,沈牧仪在京兆府尹的门口看见了俞溱柏。
彼时俞溱柏打着伞,见到他也不意外,反倒扬了扬胳膊,先一步叫住了他:“沈将军,你这是专门追着给我赔罪来了?”
经过柳静姝之事后,沈牧仪就格外不想同俞溱柏虚与委蛇,就连眼风都懒得扫给这个狂妄的人。
正准备离开时,俞溱柏忽然说:“你这是刚从野郊回来?”
沈牧仪紧悬缰绳,居高临下看他。
俞溱柏根本不惧他的寒意,手一松扔了伞,以刀直面对上沈牧仪的脸。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是不是在心里已经骂了我千百遍?”
寒风将刀刃淬得更加锋利,他说:“这样,我给你一个机会,你使出全力同我比试一场,我便能考虑考虑放过她。”
沈牧仪盯着这把似能穿透肺腑的弯刀,敷衍道:“论比试,鹤归楼时我们就有过一场,再近些,驿馆里的那一夜也未尝不是。”
“俞公子,我们之间,没有这个必要。”
俞溱柏骤然拔高了声音:“我们有!”
刀尖就停在沈牧仪面前一寸,稳稳当当。他不甘道:“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论近,你我心知肚明那一夜驿馆里行刺我的不是你;论远,鹤归楼,你能说你没放水?”
“放了如何,俞溱柏,你自始至终要的,难道不就是这样的结果?”
他拂开了刀尖,缓慢道:“名远天下的威风,策马恣意的张扬。可是俞公子,你的义兄难道没告诉过你,无杂念而自成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