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遥搀扶着凌无非,走进废弃的城隍庙内。凌无非脚一沾地,便向旁栽倒下去,头顶玉冠磕在门侧,碎裂落地,发髻随之松散,青丝如瀑般垂落肩头,衬得面色愈加惨白。他身形高大,重量自不会轻。沈星遥在玄灵寺内激战一场,体力已有不少损耗,又扶着他走了一路,到了庙内,已然精疲力尽,又始终抓着他的胳膊,他这一摔,沈星遥受此连带,一时也稳不住身子,一齐摔在地上。
“无非!”沈星遥连忙坐起身来,将他扶正靠在门上,本想替他查看伤势,却被他轻轻按下了手。
“没用了……”凌无非略一摇头,咳嗽两声,再次呕出血来。
沈星遥语带哭腔,捧着他面颊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是我连累你,是我不该把你丢在蒲圻,是我来迟一步……对不起……”
“傻不傻?”凌无非微微一笑,柔声说道,“对我还道什么歉?事已至此,一切都成定数,你也不必太过自责。只是往后,我不在你身边……凡事都得多加小心。”
“他们为何非要杀你?”沈星遥一眨眼便落下泪来,抚摸着他已全无血色的面颊,凄然问道,“扬名立万真有这么重要?为了得到这些,就可以伤害无辜性命吗?”
“你想想薛良玉,他也不是如此吗?”凌无非淡然一笑,轻握她左手,道,“你可知道,面对那些人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条命要是真折在了玄灵寺,我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你一面。可虽有期盼,却又不希望你出现……因为我知道,一旦你来了,势必会挡在我面前,我不想……不想看见你再受伤害。”
“可你怎么忍心就这样丢下我?”沈星遥捧起他的手,贴着自己面颊,泣涕如雨,“你教会我那么多从前我都不知道的事,现在我学会了,你就要离我而去吗?你说我是你毕生所求之人,可你我相知相守,还不到一年,你就这样走了……难道甘心吗?你待我如此好,我得有多好的福气,才能再遇上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不……余生若没有你,那么漫长的岁月,我要怎么度过?”她说着这些,哭声越发放肆,泪水扑簌簌落下,将衣衫打湿一片。
凌无非见她这般,眼角鼻尖亦泛起酸楚之感。他强忍着泪,缓缓伸手替她拭去泪珠。他周身俱是伤口,脏腑亦受了极重的内伤,这极其简单的动作,也令他浑身疼痛,不自觉发出颤抖,忽地弯下腰去,吐出一口鲜血。
沈星遥愈觉心如刀割,当即便拥住他道:“别再动了,就算没有机会活下去……你也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和你……还能多说几句话……我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今生既已遇上了你,我便没有什么遗憾,只是……”凌无非黯然道,“你曾问过我,这世上是否真是恶人当道……当初我尚存一线希望,只觉得凡尘俗世,纷扰虽多,却仍有许多令人心怀期许之事,可如今……如今我当可算是,被平生最为信任之人,亲手送上绝路……我又该怎么信誓旦旦告诉你,让你依旧能像从前那样,始终相信你娘的冤屈,总有一日能够昭雪?”
“无非……”
凌无非说到此处,忽觉愤慨不已,伸手捶向地面,口中喃喃:“我就是不信……不信这世上没有公理正义。那些阴险狡诈,居心叵测的小人,凭什么得到万人赞颂?心存善念之人,却往往得不到好结果……”
“我也不信,可我不会放弃。”沈星遥咬着唇,握住他的手,道,“你知道吗?在去玄灵寺的路上,有好多人想拦着我……我都不认得他们,却亲手了结了他们的性命……现在的我,眼有风尘,身染尘埃,又哪里值得你付出这些……”
“不是你变了,”凌无非艰难摇头,勉强露出微笑,“不过是身陷浊世,不想随波逐流,依旧做你自己罢了。”言罢,他阖目长叹,回手拥住她。
他身负重伤,早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一腔意气和陆琳所给的丹药才支撑至此。如今所爱之人就在眼前,最后一面,也已算是见到了,看她并未因玄灵寺一事落下伤病,心下亦已安宁。他说完这些话,气息也越来越弱,眼皮越发沉重,渐渐合拢沉睡过去。
沈星遥拥着他,在他唇边轻轻一吻,心下万念俱灰,一时之间,也无心再想其他的事,只是静静靠在他怀里,等着离别的到来。
却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沈星遥立时回头,顺着地面上被阳光拉得老长的两个影子,向上望去,瞧清来人面目,身子不由僵住:“唐姨……”
她认出了唐阅微,目光缓缓移向他身旁那个清瘦的男人身上。此人身长鹤立,面白无须,肌肤细腻如膏脂,眼角向外延展开细小的纹路,似乎有些年纪,却又保养得十分得当。
“像,果然是很像。”那个男人飞快走到沈星遥跟前,俯下身,凑过脸来仔细瞧了瞧她的眉眼,笑眯眯道,“不过,你这双眼睛,比起你娘,还真是干净得很呐。”
沈星遥望了望他,怔怔问道:“敢问阁下是……”
“柳无相,”男子淡淡说着,伸手探了探凌无非的鼻息,长吁一口气,道,“竟还没死?看来还有机会。”
“你说什么?”沈星遥听到“柳无相”这三个字,原本充满绝望的眸底忽地涌起光芒。
另一头,宋翊、苏采薇二人几经波折到复州城外,却遇上了被人围困已久的江澜,上前解围之后,一问方知,因江澜意欲介入凌无非之事,被江明借题发挥,惹得浔阳一代连着多日不太平。后又传来王瀚尘在玄灵寺出家的消息,江澜思前想后,还是趁着父亲被那些结盟的门派请去之后,设法跑了出来,前往复州一探究竟。
可等三人到了寺中,却只看见一片狼藉,各派门人走得稀稀落落,没剩下几个,只有寺内的小僧在院中打扫收拾今早一战留下的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