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为首的宫人打了个寒颤。
女子用一种无悲无喜的冷漠姿态朝向他,眼珠间或一转,几乎不像活物。
冷宫果然是瘆得慌,连活人都和死人一样。
他想起身后的大批人马,身板一挺胆气转而壮起来,跋扈地指向门外:“今日有无贼人进门?速速从实说来,不然误了淑妃娘娘的事有你好果子吃!”
绣棠没有应答,长久的沉默让为首那人有些挂不住面子,脸上横肉更皱一分,扯着嗓子又重复一遍。
仍然没有回答。
终于有个小太监颤颤巍巍提醒道:“凝雪苑住的采女有耳疾,早就失聪了。”宫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小太监滚了一圈撞在木门上,幞头边缘流下几条血痕。
没有人敢上前扶他,满殿沉寂中宫侍唾了一声“晦气”,说起凝雪苑的采女他也是耳闻过的,当年从青楼带进宫时淑妃娘娘还发过好大一阵火,不过圣上腻味得依旧很快,渐渐众人也就忘了。这地方年久失修,一股子雨天的霉味,满地都是灰尘,一会儿就污了他的鞋袜。
他视线四处游移,鄙夷的眼神明晃晃落在绣棠身上,一个聋子能成什么气候!
绣棠早已习惯这种眼神,仿佛她血液里流淌着卑贱,连活着也是罪过。她抬眸看张牙舞爪的大太监,毫无征兆的,脊背一阵发凉。
不是因淑妃的爪牙,她并不在意今夜这几人,说不定哪天就被淑妃灭口了。是经历生死练出的敏锐直觉告诉自己,有另一束目光投射在她身上。
在场不止淑妃这几个手下,还有人在看她……
看得她如芒在背,好似一身秘密晾在光天化日下,被剖析得无比透彻。
绣棠心头划过一个名字,面上不露声色,仍是先前灰败的眸光,纹丝不动地盯着大太监。
他手一挥,几个宫侍象征性四处翻找,灰尘纷飞,一个个捂着口鼻,恨不得早些结束。
“这地没人!走,去其他地方,手脚都麻利些!”
领头人终于离去,走前将门重重一摔,饱经折磨的凝雪苑木门终于不堪重负,蜘蛛网似裂纹蔓延开来,碎木屑落了一地。小太监挣扎爬起,一瘸一拐跟上前头的宫侍,掩住满眼的恨意。
原本简陋的殿内更没几件完好的物件,草纸飘了一地,印着脏污的脚印,极其刺眼。
绣棠将一切收入眼底,望向窗外天色,这场雨下得格外久,现在仍未停息。想到漏雨的屋顶,她心底涌出一阵烦躁,枯枝永远会留下缝隙,像叶上留不住的露水,殿中干不了的雨水。
还有本该离去的人,不知在哪里审视她的一举一动。
瓦片重叠下堵不住的漏洞旁,从她忙于收拾残局开始,状若温润如玉的靖侯世子悄然躲藏,他留下的原因是什么。无论是哪种,绣棠只觉得冷意涌上全身,仿佛看见了长剑染血的靖侯世子一步步朝她逼近。
并没有预想中的雨水落下。
一阵骤雨拍打砖瓦,每一寸缝隙坚固牢稳,终于可以被称为遮风避雨的屋顶,那个漏洞消失了。
有人修补了屋顶,梁上客的姓名清晰明了。
雨声中,她合衣浅浅睡去。
不必担心雨水打湿唯一的床榻,木门碎屑一并投入火中,早春难得怜悯,是没有被冷醒的一夜。
……
戚云崖跪在地上。
三月的天寒,贴着膑骨丝丝缕缕钻进去,引来陈年旧疾的刺痛。他眉间无郁色,好似腿疾发作的是旁人,背脊依旧挺直,平视前方的梨花木椅。
靖侯府中并不该有这般简陋的器物,尊为一品侯的戚胜受先皇隆恩,大权在握,府中珍奇异宝无数,却唯独只用这张梨花木椅,无用的纪念不知在何方的故人。
戚云崖微微抬眸,又是平静无波的眼神,潜藏孺慕之意看向座上之人。
靖侯久经沙场,满身肃杀之气,放在外头能止小儿夜啼。戚胜却沉默良久,才去打量他的独子。
他子孙艰难,长子坠马身亡,次子染病夭折,只剩下三子,长到十岁才接入府中教养,不知怎的养出了如今的性子,半分不像他,也不像芸娘。芸娘最听他的话,聪慧贴心,她的儿子却是个自己有主意的,有时固执得让他头疼。
“你定知酒壶机巧,为何要饮那杯酒!宫里阴私最多,为父再三叮嘱你小心行事,今夜好运逃过一劫,下回呢?”
戚胜愈发恼怒,随手拾个器物一砸,常年在军中的靖侯腕力非凡,用三分内劲也可将貔貅镇纸变成伤人利器。精巧的玛瑙镇纸破空袭来,戚云崖没躲,任凭镇纸不偏不倚砸在额角。
伤口藏在鬓角里,戚云崖抬手摸到温热的濡湿,默默起身拾起棱角沾血的镇纸放回案上。他指尖染上新鲜血色,比玛瑙更艳,抬眸时显露难得的脆弱,孺慕之意一闪而过。
戚胜又想到芸娘,云崖的眼睛生得像她。年纪大后,总会想起年轻时的往事,绕不开青葱岁月,也绕不开打马回望时惊鸿一瞥,清流门第娇养的女儿倚着晚霞,脸颊不必胭脂也有夕阳色。心中不能提她的名字,望见云崖总会恍惚一阵。
他无奈按着太阳穴,头疼地摆了摆手,终归还是他的独子,再生气也不过这样。宫里那位近来愈发活跃,惊蛰宴上的算计背后或许就有他一笔,是时候该进宫觐见,好好和那位聊几句家常了。
戚云崖沉声“告退”,行了标准的礼节,一路穿过回廊。仆役们望见他归来,放下手里活计,轻唤一声“世子”,也无人敢看他额角的伤。府中主人是谁,众人心知肚明,一句不能多说。
“世子今日又带了伤吗?”
发问的是袁志,在靖侯手底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