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棠从凝雪苑搬出去那日,天气不算晴朗。
踩下的第一步,绣鞋印记留在湿软的土地上,裙摆溅了泥点,侍女上前搀着她的右手。
绣棠自重生那日起就知晓,世事并非不会更迭,她走下的每一步将命运引向未知方向。记忆中的已知不一定作数,只有人心不变。
皇帝还是那个皇帝,在安皇后提议送她入侯府时,眼里闪过欣喜和蔑视,他早已忘记落雁楼相见的缘由,随意扫过一眼,又在臆想中压过靖侯府一筹。
于是绣棠反复回想起前世死的那日,走到最后的人,以胜者姿态跨在马上,刀光在昏暗里划分昼夜。她使劲睁大了双眼,想看见刀光下皇帝的头颅,却还是抵御不住浑身的冰冷,彻底闭上了眼。
不必激动,只是一小步,绣棠心中告诉自己,手搭在宫女肩上,走得更加稳当。
浅霜屏声静气,小心翼翼打量她的新主子,长舒一口气。她只是浣衣局新进的杂役,听闻自己即将指给一位主子,又畏惧又欣喜,不必再做洗衣清扫的杂活,又害怕新主子性情暴躁,今日见了面总算放下心来。
浅霜恭敬道:“姑娘,梨清院往西,奴婢引您过去。”
“我听不见的。”绣棠温声回她。
安皇后指的奴婢又是熟悉的表情,绣棠看见她眼底神色变化,最终与其他宫人归于同一。
“早年中毒后一直如此,若要与我说话,写下来即可。”
绣棠早已习惯这样与人打交道,初入宫时也是一样,逐渐会寻她说话的人都消失了,没人愿意和聋子多费口舌,她有时独自练习说话,怕某日离开凝雪苑无法再开口,纵使如此,她的声音也不如从前清亮,带上蒙砂的沙哑。
一路上浅霜再没出声。绣棠知晓皇帝赐了两位美人,在梨清院学习礼仪。另一人是教坊司中乐姬,自幼习琵琶,其中关窍心照不宣,戚云崖生母也曾一曲琵琶名动京城,只是尽力寻法子刺人痛处罢了。
教授礼仪的女师早得了吩咐,也算尽心尽力,迎到门前:“两位姑娘,往后三日便由我教授礼仪,从宫中出去也莫失了气度,丢宫里的脸面。”
名为秋浓的乐姬福了福身,身姿窈窕,应了声“是。”
女师清了清嗓子继续:“二位既是圣上赐下的,这几日便一心一意学习。靖侯为先帝亲封一品军侯,沿袭当今,依旧是一品军侯再加尊荣。要说靖候世子,定是礼法典范,德名远播……”
她很是啰嗦,说些许多人都知道的事,靖侯世子德名的确远播,绣棠已从无数人口中听到同样的话。
所以绣棠仍是重复先前的话:“先生,我听不见的。”
回房后,绣棠抬袖轻嗅,安皇后的老君眉果然好茶,茶香弥漫久而不散,压住她身上长久不见阳光的阴霾。秋浓通身竟未沾染分毫,她毫无气味,几乎融化在空气里。
“浅霜,无事不必在我房中。”
打发走侍女后,绣棠无聊闭目小憩。
她不日将能入侯府,虽还是畏惧戚云崖知道几分,但至少短暂时间内性命无虞。
房中传来细微声响,绣棠没有睁眼,轻轻的脚步声来了又去,似乎是在桌上放下什么。待人声平息后,绣棠才睁开眼睛,随手翻动留下的纸张。
女师翻来覆去讲的那几句,良贤淑德、温柔顺则、以主家为荣也不能忘君恩,她这个聋子也躲不过,全写在纸上让她熟记。
晚间,浅霜端了饭食进房。她也不知现在的差事能否算好,绣棠姑娘并不需要她侍候,只是做些跑腿的事。
她送来记录礼仪规范的册子早不在原地,应是主子收起了。浅霜想着,有些心不在焉,。
“我晚间在湖畔散心,不必跟着。”
主子说话永远是这样的声音,浅淡,毫无情绪,浅霜却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圆润的杏眼本是娇俏可爱的,她的眼眸也的确清亮,盛着灯光水色。
浅霜莫名觉得这双眼眸什么都能看见。
今日秋浓姑娘寻她打听主子近况,她拿了好处,随口拣了几个主子的日常习惯说,心中还想这还没进侯府,两个美人就要明争暗斗,进府不知是什么光景。
现在,却有些害怕起来。
绣棠没给小丫鬟留下思考时间,径直出门去了御花园。
过几日宫中设宴,意在给靖侯赔罪,顺带将她与秋浓赐给靖侯世子。她要把翻墨带出宫,只能在这几日找到合适的机会。
晚风有些凉,半圆的月亮也凉,前几日的雨痕未干,落叶沉在泥泞小路上,绣棠没有提灯,只借昏暗月色循路。
夜色泼墨,昏暗中柳枝影动,寂静得只有虫鸣。在这宫里待了太久,每条小路都曾走过一遍,绣棠知道哪条路人烟稀少,不为外人所知。
——"贱蹄子!本宫不过是禁闭,就想踩到我头上来!年老色衰,就天天盼着那个儿子上位!”
听着娇俏的女声打破静谧,尖利语调破坏仅存美感,话中之意更是可怖。
淑妃,毫无疑问。
皇帝下旨禁足一个月的第一天,人已经在御花园中,所谓宫规森严总是会因为人而例外。
绣棠躲进柳树背后,茂盛柳条垂下,将身躯遮挡得严严实实,她将呼吸声放到最低,试图融进风的频率中。她是惧怕遇见淑妃的,其余人有迹可循,淑妃却不是。
“娘娘,回去吧。陛下总是念着您的,这要是被人看见了又要多生口舌,陛下会不高兴的……”
淑妃甩开宫女的手,宫女吃痛不敢出声,仍在一旁劝解。话语不能平息怒气,淑妃的怒火一向是要人命去填的,展红宫每次斥责连连时,多的是不知名的宫侍被拉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