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马车中,弗洛尔透过结霜的玻璃窗,注视着杜尔歌林德被积雪覆盖的街道。马车是莎罗的主意,说这样能确保弗洛尔在天黑之前抵达林兹的住处——钟塔区苍鹭街六十五号,位于维序局的东边。
这个地址令弗洛尔略感惊讶,因为她在去维序局之前所租住的地方就离苍鹭街不远。“我知道怎么去那儿。”她说。但莎罗仍然为她找来了马车。弗洛尔不忍拒绝她的好意——其实也是因为莎罗大有拉着她不让走的劲头,只好坐上了车。
“我明天再把钱还给你。”在忽然意识到莎罗已经先她一步付了车钱后,弗洛尔立即打开了车窗,探出身去,朝她远远地喊道。而莎罗则挥了挥手,回应了一声:“明天见。”
那是当然。弗洛尔想着,缩回了车里,又重新关上了窗,尽可能地将寒冷挡在了马车之外。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进。偶尔,她会看见有汽车亮着车灯,从这辆马车的旁边呼啸而过,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辙。
弗洛尔知道,总有一天,马车会被这种新的代步工具所彻底取代。新事物、新思想、新蓝图,奠基于旧世界秩序的骸骨之上。但她觉得自己是不会看到这一天的。杜尔歌林德也不会,起码它属于过去的那部分是这样——而那几乎就是它的全部了。
这是第十三世纪的第十三年,杜城正在迅速地衰败。每时每刻,它都在从幽暗蒙昧处发出属于垂朽者的□□。不只是杜尔歌林德,整个奥伊-科瓦茨域都是如此,南境诸行省——法朗、耶律沙与克维菲铎尔,都是不被大联盟关注的私生子,只能在漫长的寒夜里独自哭泣。甚至连大联盟本身都在渐趋虚弱,而域外的狼旗与白月之眼正在蠢蠢欲动……总而言之,在弗洛尔看来,对如她自己一般渺小的人们而言,这个世道并不友好。
不过,反过来说,她对自己身处的环境倒也并没有过多的期待。她活着,和其他人一样;她终将死去,和其他人一样。规律就是如此。她这么认为。
马车缓缓地翻过了一座小丘,三座钟塔高高的轮廓出现在了与飞雪为伴的灰色天幕之下。一“贵妇”、一“信使”、一“哨卫”,钟塔区正因它们而得名。“信使”和“哨卫”拱卫着“贵妇”,朝向城市的边缘,而“贵妇”则忧郁地俯瞰着整个城区。雪落满了它们的圆顶。
快到了。弗洛尔想。她记得自己之前也从这个角度观察过这些钟塔。她抹去了玻璃上的水汽,让窗外的景象看着变得更清晰了一些。啊,现在她完全认出来了。这里是红杉街,她曾经短暂地租住过,收获了并不愉快的回忆的那座房子就在这条街上。转弯,再转弯,酒馆、咖啡厅、面包房一一经过了她的眼前。米契尔太太的面包房里亮着温暖柔和的灯光,橱窗里摆放着金黄的面包与洒满糖霜的酥饼。弗洛尔突然觉得饿了。
就在这里停车吧?她的胃想让她吩咐车夫。但弗洛尔拒绝了它。正事要紧。她可一直都是个很有职业精神的人,起码在《晚星报》的那两年半是那样。于她而言,回忆总是带着遗憾。这么想着,面包对弗洛尔的吸引力突然又变大了。
她犹豫不决,马车则离面包房越来越远。莎罗是对的,雪又开始下了。一片小小的雪花飘到了车窗上,六角的冰晶被路边的灯光照得透彻而明亮。弗洛尔着迷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奇妙的小东西,贯彻了对称与美的哲学,展现了自然的伟力。然而哲学于她如今又有何用?弗洛尔摇了摇头,往座椅的后方靠了一靠。该是远离食物诱惑的时候了。但就在从车窗上收回目光的那一刻,她的眼角捕捉到了一个在街道对面匆匆前行的模糊人影。
即使隔着一层蒙着微微水汽的玻璃与十几米的距离,弗洛尔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件熟悉的浅褐色外套。没错,那就是对钟塔区维序局和弗洛尔而言消失了足足两天的林兹·伊努赛尔巡卫长。弗洛尔觉得,他真该换一件衣服了。随即,她注意到,林兹前行的方向与他家所在的苍鹭街恰恰相反。
“停车。”弗洛尔说,起身敲了敲车顶,确保车夫能够注意到她的呼喊,“停车,先生!我就在这里下!”马车很快就停在了路旁。这时,林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一个拐角。
弗洛尔匆匆地跳下了车,顺手扣紧了外套领口的第一颗扣子,呼吸飘散在空中,迅速地化为了一阵犹带体温的白气。外面真冷啊。她追向了林兹消失的地方,同时小心地留意着脚下的雪堆。她可不想在雪地里摔断腿。
绕过那个街角后,弗洛尔望向了前方,在另一个路口瞥见了林兹的背影。这家伙怎么走得这么快?她纳闷地想道。她本该立刻朝林兹大喊,让他能够及时地注意到自己。喂!伊努赛尔巡卫长,你还有报告要写呢!但她却没有这么做。在那一刻,好奇心突然跳了出来,向她窃窃私语——你不是想知道他平时都在干什么吗?看哪,机会来了!在弗洛尔犹豫不决的当口,林兹又前行了一大段距离,成为了她视线中的一个朦胧的小点。如果再不跟上去的话就晚了。好奇心催促着她,让弗洛尔作出了一个在事后看来未免有些过于冲动的决定——她要悄悄地跟上林兹。
于是,她向前,再向前。
弗洛尔在街道上走着,发出沙沙的轻响,在雪地里留下了一行清晰的脚印。但它们很快就会再度被落下的雪花所掩盖。她与林兹保持着一段合适的距离,让他的背影始终保持在自己视野边缘。这是一种小小的技巧,得自她在做《晚星报》的调查记者时的经验,能够让她在林兹可能回头时迅速地退到他的视线范围之外。
不过,林兹并没有回头张望,只是匆忙地在前方走着。出于一种直觉,弗洛尔认为他并非是在随意闲逛——没人会在大冷天干这种无聊的事,而是要去某个确定的地方。根据他们途经的路牌可以判断,他一直在往西北边走,穿过了一条又一条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