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问的评委是一名老年女性,和先前那些咄咄逼人的提问者相比,她的态度堪称慈祥。
但先前面对刁难都对答如流的答辩手,偏是在这温馨的气氛里沉默了片刻。
“我可以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问吗?”他说。
“我是做认知科学的,”评委丙笑了笑,“在这个领域40多年,听过的最多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人工智能革命要来了’。我的老师、我、我的学生,每一代人都在这样的宣告下工作着,一开始,我们造出了能识别人脸的AI,但它没有来;后来,有了能打败围棋冠军的AI,它也没有来;再后来,有了会驾驶、做家务、代替人类工作,甚至是提供情感陪伴的人工智能,可它还是没有来。”
“有些人很悲观,他们说,所谓真正的人工‘智能’只是个神话,它永远不会真正诞生于世。但我不能同意,我认为,长达几十年、上百年的预言,或许说明的是另一件事——那要来的,非常珍贵。”
她注视答辩手的眼睛,声音柔和:“我想知道,你的团队,是否有信心创造出这位珍贵的来客?”
我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透过屏幕注视着台上答辩手。但过了几秒钟,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太静了。普通人在不做动作和表情的时候,大多也会有点歪头动肩转笔之类的小习惯,但他没有。
他如同被下了定身咒似的,保持着站立的姿态一动不动。甚至让我联想到了赫斯缇亚因指令过载而死机的瞬间。
但这个时刻终究太短了,只持续了几秒,不足以让镜头内外的大多数人感觉到异样。
答辩手就已经恢复了正常,他礼貌地向评委丙颔首:“感谢您,尽管我很想回应您的期待。但明日到来之前,一切没有定数,唯有各尽努力。”
这话答得很得体,但不知是不是刚才那一下怪异感觉的未消,我仍感到一丝微妙的违和。答辩手把主语替换掉了。
评委丙问的分明是“你的团队”,但他回答了“我”。
大屏下角,答辩倒计时还剩不到1分钟,最后一个评委按下了提问铃:
“请问1027的推广前景如何?取得本基金支持的项目,后续将大范围甚至面向全军部署。你之前所说,要让1027成为每一名士兵的战友、同伴,理念固然不错,可你打算如何实现?”
答辩手:“很简单,让他们看到这个战友、同伴。”
“……什么?”提问评委表情迷惑,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没表述清楚,“我的意思是,大范围部署的系统必然要求极高的用户交互性,这点上,潜翼的先天优势无须赘述,请问1027的优势在哪里?”
这话问完,就看见台上的答辩手笑了。
“优势?”他色泽的浅淡的唇角弯起,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音节。
倒计时归零。
下一刻,大屏上的PPT界面暗下消失,一行简洁的金属文字倏然浮现,会场的立体环绕扩音设备里传出合成电子音,和答辩手张合的嘴唇重合:
“——CDMS 1.0.27,很高兴为您服务。”
在几秒的鸦雀无声过后,会场沸腾了。
观众席上的全体几乎都站了起来,评委们表情各异,惊愕、讶异、难以置信,但最终都归于发自内心的叹服,随着台下鼓掌。
“我的天这个创意,太绝了太绝了……”顾穗禾激动地摇晃我,“这就是清华博士的实力吗?!简直打破了我对理工男缺乏想象力的偏见,要是我男朋友给我过生日的时候有这百分之一的心思我都当场拉着他去扯证……而且这个仿生外壳,也太天衣无缝了吧,我真没想到是假的!”
我也没有想到。
尽管在这个答辩手的一言一行都让我有种难以名状的熟悉感。但我完全没有联想到这具躯壳里就是1027本身,一方面,固然是它使用的仿生外壳太精巧了,完全不是赫斯缇亚那样的流水线诞生之物,我几乎能嗅到那美丽背后金钱的味道。
另一方面,谁会相信,那个有说有笑,有小动作和微表情,甚至面对质疑会有脾气的‘人’,内里是个冰冷的AI呢?
屏幕上,评委们正在打分,距离最终结果揭晓还需要一点时间。
就在这时,我口袋里的终端突然震了起来,屏幕上跳出一个陌生的通讯请求。
这是我的军用终端,是不会有广告推销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打到这上面的。我接起来:“喂?”
“晚上好,谈上尉。”
有一瞬间,我周围的世界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屏幕里的掌声,扩音器工作的白噪声,身旁顾穗禾和其他人讨论的说话声,都消失了。我被拖进了一段看不见的透明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听筒里那个声音是清晰的。
对面似乎觉察到我的愣怔,开了句玩笑:“Hello World?”
我在几秒的迟疑后才轻轻“嗯”了一声,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周遭的人群,带着一点不知从何而起的心虚感,走到稍远处。才用比较正常的声音道:“是我,怎么了?”
它说:“你在看评审会吗?”
“在,”我在广场边缘的一张石质乒乓球台上坐下来,遥望着夜幕下闪烁的荧幕,“你的表现……很让人惊艳,怎么会想到自己上台答辩的?”
“说起这个,还要感谢你,”1027说,“你那天和我分享了你和赫斯缇亚之间的过往,让我意识到了一件事,AI获得的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取决于自身的能力,而是取决于人,一人一机之间有过怎样的共同回忆,建立了怎样的情感联系,决定了AI被赋予何种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