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事先知道全部被调查对象的名单,因此到此刻才知道重青也来了。
我和1027与他在门口碰到,重青似乎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但视线没停留,继续和身旁的调查组成员交谈。
两个调查组成员对他说话很客气。但言谈间并没有先前程云帆那样的热络,也没有握手,重青简单道谢,说了句“留步”,然后就独自离开了。
出口的旋转门这时正好有人进来。
似乎是某个领导,周围簇拥了好几个人。我站在旋转门边被挤得没位置,1027伸出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我肩上,让我往它那边挪一点。
重青忽然转过脸,又看了我们一眼。
调查结束后,1027和程云帆要直接回研究所,于是我们就在楼前分别。指导员并不知道我这边会提前结束,还酒店房间里等,我拿终端编辑消息告诉她可以来接我了。
然而一条消息还没输入完,一辆商务车驶上楼前车道,停在了我面前。
“谈上尉。”车窗摇下,是重青。
他脸上依然带着客气而不太热络的表情,说:“你回酒店?我载你吧。”
不提之前看过的那期采访视频,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重青。
我很惊讶他居然认识我。但转念一想,他能掌握的信息总该比我多,至少负责我的调查组成员从来没跟我聊过天。
从外省市来的被调查对象被安排在统一的酒店居住,我们目的地一致,于是我谢过他上了车。
嘉市半生不熟的景色在车窗外向后飞掠而去,车内循环系统工作发出轻微的白噪声,前排坐着一个年轻人,应该是重青带的助教之类的,一路上心情不错地小声哼着歌,衬得后排的我们多少有点相顾无言。
“重工……”
“谈上尉。”
最尴尬的是我们还同时开口了。
我很快端正了神色:“您先说。”
重青点头,斟酌道:“你和那个东西……”话到嘴边,他又似乎难以启齿一般,顿了顿,“恕我直言,你和它在谈恋爱?”
我说:“是的。”
重青并没有表露出太惊讶的神情,我想他在问之前,心里大约就有答案。
他的反应,怎么说呢,让我感到很复杂。打个比方,如果22年前,当我看着隔离舱里像怪物一样的母亲时,有个旁观者在身后注视我的话,或许就会是那种表情吧。
重青没有作出评价,似乎也不打算继续追问。
于是我开口,问出了那个自从看过采访视频后就始终困扰的疑惑:“我想知道,您为什么对1027那么厌恶?最初明明是您把它造出来的。”
其实有件事我发现已经有一阵了——1027对重青有着非常特殊的感情。
在我们闲聊时,它就很喜欢讲在大学的“童年”与重青之间发生的事。与提起程云帆或研究所的其他人时近似朋友的语气不同,对重青,它几乎怀着近似仰慕、敬畏和依存的感情。不合时宜地形容,就像孩子对父亲。
而另一件事,是我坐上这辆车之后才发现的——重青跟1027的脸部轮廓有点像。
视频上看起来并不明显,但亲眼见到真人时会确切感觉到二者在某些角度上的神似。我猜1027应该也用了重青的基因,而且比例还不小,接近走在一起有人会误以为是亲父子的程度。
也正因如此,我就更不能理解为什么重青会对1027表现出强烈的恶感。说实话,如果别人称1027为“那个东西”我是不在意的,但听到这几个字从重青嘴里说出来却让我很难受。
“你听说过息壤吗?”重青说。
他没有看窗外,说这话时低头注视自己的手。他保留着老派人出门带公文包的习惯,把它平放在膝盖上,双手就搭在上面。
“‘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三代传说,大洪水时代,鲧从天帝处盗取了神土息壤,带到人间用以治水。息壤遇水自长,用之不损,掘之益多,以致治水未成,反成天下之害——这个故事,你觉得,熟悉吗?”
我明白他在说什么。
长息无限——没有穷尽的遍历,自我导演,自我修正,自我更新。他认为1027会像息壤一样失去控制,膨胀成为充塞世界的怪物。
比喻挺绝妙,但我不知道他这个论点的依据是什么。
重青没有等我的回答,径自说了下去:“不管你信不信,我曾经比你想象的更爱它。在它初诞生于世的时候,我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带它认知世界,它的每一点成长都让我欣喜若狂。在它确定为军事用途前,曾经接入过星际网,你知道吧,后来出于安全性考虑,那之前的所有数据都被删除了,所以连它自己都不记得,它叫过我‘爸爸’。”
“那次删数据删了两年的,之后好一段时间,我心里都不太是滋味,”说到这里,重青嘴角下瞥,像是个自嘲的笑,“就是亲儿子丢了,也不过如此。”
“那时的我,跟现在的你一样,无法将它视为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而且它的……具体学术上的概念我就不和你解释了,总之我很确定它突破了前人所达到过最远的、关于人工智能某种界限,我认为称它为‘机械生命’会更合适。”
“狂热的消退,始于我发现,它有一个无法修复的bug——它分不清自我和外部世界。”
“它经常混用你、我、他、她。我知道,这是人类婴幼儿语言系统尚未完善阶段的常见现象,但随着时间推移,它的智识已逐渐发展到了相当高的程度,这个错误始终改不过来。我终于没办法再自欺欺人,这就是它的本我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