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理需求来定,大夫充分尊重胡庆安的意愿。
他坚决不剃,大夫也就只能任由胡庆安在一次次化疗的摧残下大把大把地掉发。
胡庆安说过就算掉到最后一根毛,他也是有头发的。
在他眼里,头发是一种象征,是他精气神的全部所在,是他的力量源泉。
剃头?他才不干!他要坚持到底,即便掉发本身就是对心理承受能力的一次次硬测试。
看着自己的脑袋一天一天稀疏,一天一天衰败,是对精神意志也是对□□的折磨和拷打。
但他要坚持下去,就算只剩一根头发,他也要留住。
三年里胡庆安始终充满希望,他要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从病魔手中夺回他的人生。
然而现下,理发店里胡庆安紧闭双眼,如同闭着眼睛他就不是他,可以软弱。
厚重的外套已经脱下来放在沙发上,失去了藏身躯壳的胡庆安一度萎靡不振,他不愿意看到自己希望烟飞烟灭的全过程。
那是前几天,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终于无力承受,他的羸弱无所遁形。
镜子里这个干瘪的、枯萎的、面黄肌瘦的长骨头就是他胡庆安,他终于承认了。
否认是一剂心理安慰,但他的心已经布满疮疤,再多的安定剂也没法把他的信心赢回来。
电推子启动,胡庆安还是闭着双眼。他感到自己稀薄的头发落在了肩头,隔着罩在身上的围布在割走他的肉,剜走他的魂。
脑袋上吧哒吧哒地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他头顶。
像打药用的针管,露珠般的水滴顺着他掉落的黑发滑落在他脖颈肌肤上。
胡庆安睁开眼睛,装备简陋的理发店里落地镜灰尘密布。
但他还是透过灰尘看到肖莎的脸。
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打湿了他。
如同有魔力般令胡庆安浑身酸乏:“别哭啊,就是怕你哭才不告诉你的。”
肖莎按照约定从理发店进门后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小心翼翼地接过电推子,来到胡庆安身边。
肖莎在咬着牙抽噎但还是强撑出笑容。
双手和她的唇都苍白至毫无血色。
眼睛中含着黄豆大小的泪珠,滚落在脸颊如同一道割裂的伤疤,疤痕是有色的,在脸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分界线。
“你再哭一会儿我可就拿电推子推你的头发啦!”
胡庆安还有余力开玩笑,但他的声音听起来软绵绵的,用尽他所能宽慰肖莎。
“我不剪头发,”肖莎把头摇的像拨浪鼓:“我要把头发留的长长的,将来给你做顶假发。”
“你傻不傻,买一顶不就好了?”
胡庆安埋怨她笨,重新闭回眼睛。
他的头发余量不多,电推子只推了四五下,胡庆安的脑袋就变得光秃秃的。
肖莎说:“你,你一会儿回医院后好好休息……那我先走了,英奇在家等我。”
胡庆安摸着脑袋笑意盈盈:“快回去吧,不用担心我。这店里还挺暖和,我坐会儿,坐够了我就回去啦。”
*
肖莎走远了。
至少胡庆安以为肖莎走远了,理发店的外墙壁左侧是闪烁着的灯牌,灯牌上写满了优惠信息和价目。
肖莎躲在灯牌后,这里是理发店的视觉盲区。
她像个躲避敌人的侦查能手,沿着巨大的透明玻璃向屋里看去,胡庆安耷拉着脑袋。
透过他面前的镜子,她看到他肩膀止不住地耸动,涕泗横流。
那一瞬间泪水也再次冲破肖莎的眼眶,她忍住声音,被滂沱的泪花淹没视线。
这可以作为对夏邻学的回应。
泪是为他流的,胡庆安,她多爱他。
夏邻学目睹一切。
他开着车发泄似的在医院四周没有头绪地游荡。
他看到胡庆安端坐在简陋的理发店里。看到肖莎作出“嘘”的手势接过电推子。
看到他们明明可以抱头痛哭却偏要安慰对方,强忍泪水和对方告别。
他把一切尽收眼底,因这场盛大的缅怀而触动。
他有血有肉,却不明白胸口处堵噎的是什么。远刀割之痛所不能及,如同有人在他五指指缝里分别刺进寒光闪烁的银针,针尖薄而细长。
十指连心,心房痛觉成倍放大直至麻痹。
肖莎是爱胡庆安的,他们都明白对方深爱自己。
夏邻学茫然失态,他心里反反复复地在念:“那我呢?”
与这一幕圣洁的告别相比,肖莎留给他的更像是一次情感上的失误,也许夏邻学从头到尾都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安慰。
他不习惯做别人的安慰奖。
要么赢,要么输,没有中间地带可言。
爱恨交加的感情如车轮般反复碾动着夏邻学的心,在肖莎面前失态就已经够糟了,更糟的是他陡然发觉自己对她是有爱的。
爱不知从何而起,却毋庸置疑,和占有欲同频,即便只是一星半点,也足以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