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回到小时候,江圆圆也常常对着天空发呆。
她觉得云端之上一定住着大神仙。他们闲来无事,也会瞥一瞥脚下的红尘。
凡人那么多,掌管命运的神仙会不会很累呢?
大约也不会,反正他随便往纸上涂两笔,一个凡人的一生就定好了。如果心情好,他笔下的凡人就过几天舒服日子;要是他哪天心烦了,那这一批赶着投胎的凡人只好缺胳膊少腿连滚带爬地过完一生。
她怀疑自己投生时大神仙恰巧心情很差。
她拿着留守儿童的剧本,跟着奶奶在小村里混过了人生最懵懂的前五年。
她一哭,奶奶就大巴掌高悬,怒喝一声“憋回去”!
雨夜里,奶奶一脚把她踹到漆黑的门外:“哭!哭!嚎丧呢!等着妖怪把你叼走!”
此番教育颇具成效:四岁之后,她泪腺彻底萎缩,在此后的人生中,再没有掉过一滴泪。就连奶奶出殡,她也没哭。老人家若泉下有知,应该深感欣慰吧。
奶奶死后,她顺理成章拿到了人生第二季的剧本,寄居在美丽而浪荡的姑姑家。
这位光鲜亮丽的大女主整天穿梭在酒局和牌桌间,哪有时间管她这个碍眼的小王八羔子。
她的角色从一个纯粹的留神儿童升级为一个会洗衣做饭、充当人体沙袋的多功能留守儿童。
比如说,姑姑在牌桌上输了钱,急需发泄心中怒火,如果摔东西难免有损失,揍她就划算多了。起码她被打得东倒西歪时还知道躲着家里的贵重东西。
当然姑姑也有财神眷顾的时候,赢了钱,就抽出一张票子来逗她。她规规矩矩地站着,从不敢伸手去接。
牌友说:“这小丫头片子长得像你,将来准是个大美人儿。”
姑姑便一把扯过她来,推到牌友面前:“白给你要不要。什么都会干,给口吃的就能活,养大了还能卖个好价儿呢。”
她吓得向后一缩,引得牌桌上的大人一阵哄笑。
姑姑叼着烟,边笑边咳嗽:“看到了吧,就这幅瘟灾德行,哪里像我,上不了台面儿的赔钱货。”
从五岁到十岁,她亲身体会了什么叫度日如年,以及漂亮的女人最致命。
十岁那年,绝望之下,她演出了一幕《鱼死网破》。
很幸运,她没有死,挣脱了渔网,游回了父母的身边。
从十岁到十三岁,她和正常人一样拥有了双亲,不再像个孤魂野鬼,所以即便日子清苦,她也愿意把这一季命名为《幸福》。
这是她十九年人生里,最满意的一个片段。
只可惜,这一季的两位演出嘉宾个性实在强烈。
她的妈妈在城郊结合处经营盲人按摩店。
那里鱼龙混杂,动荡不安。
但是不要紧,她妈妈正是勇冠东郊的“菜刀王”:遇到混蛋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一耍菜刀猛如虎,一算药费两万五。
难说是幸运还是不幸,有这位女掌柜坐镇,打架从没输过,赚钱想都别想。
另一位演出嘉宾正是同样不具备任何赚钱能力的爸爸,虽然他拥有一个听起来还蛮炫酷的身份:滑雪教练。
两人总是因为缺钱而大吵大闹。
在联袂出演了《呸!窝囊废!》、《泼妇,你也不照照镜子!》、《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离就离!谁不离谁就是孙子!》系列经典剧目后,两人的婚姻走到了尽头。
平常因为菜咸菜淡都要拌嘴的夫妻,在她的归属上,却异常痛快。妈妈说,孩子归我。爸爸没做任何挣扎就同意了。
从此,她的名字,从“郑胜利”变成了“江圆圆”。这是此番离婚狗血剧中唯一可喜可贺的事情。
下一季的剧情,是从母女搬到另一个小城市作为序幕。
因为团队预算吃紧,妈妈只好去那边投奔旧友。
旧友离婚更早,独自带着儿子经营烧烤店,简直是妈妈的人生范本。
她帮母女二人寻了个窄巷里的便宜门脸,搞了个馒头店,并嘱咐江妈妈,摆上财神爷,收起菜刀,钱总是赚得到的。
从十三岁到十九岁,这一季的剧情十分寡淡,可以概括为《劳作》。
江圆圆和妈妈起早贪黑,把商业版图从馒头店扩张到川菜馆子。
她十五岁参加高考,特意报了当地的师范大学。学校没课的时候,她弹射回家,书包一甩,围裙一裹,立马在馆子里耍起来:下单,传菜,清桌,收钱,打荷,送餐。生意火爆时,要是送酒水的赶不过来,她就自己去拉。
江妈妈痛改前非、不再砍人之后,银行卡的数字果然变长了。
江圆圆十八岁这年,搬入了母女二人掏空全部家底买来的新房子。
她站在完全属于自己的卧室窗前,心底竟然涌出一股奇异的劫后余生之感。
她觉得自己像条小船,在积年的惊涛骇浪之后,终于驶进了温和平静的港口。
她猜天上那位掌管命运的大神仙或许发了善心,不再为难她了。
可惜她猜不到,大神仙好像忽然打了瞌睡,手轻轻一垂,她的人生轨迹完全失控,冲向了一个毫无预料的方向。
命运的折点发生在夏末。
那是她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暑假,恰巧家里的饭馆因为老城改造也歇业了。
她妈妈本要找个新址开店,可那位旧友却说,反正孩子也大了,咱俩不如放手一搏,换个城市,看看能不能赚一票大的。我有个熟人在滨海城市做大排档,两个月就能赚足这边一年的进项。
江妈妈便和这位故人揣着淘金梦去勇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