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和风细雨,转瞬之间便是夺人性命的狂风骤雨。
譬如这一刻,这一问,看似夸赞,却又好似遍布暗礁。她为何能如此熟悉银票,对于旁人而言,始终是一件不能含混而过的怪事。
谢枝在心里把自己揉捏了一遍,在眉间揉出了顺从,在眼角揉出了惶恐,在唇边揉出了怯生生:“您过誉了。只是我自小家中便入不敷出,所以大些时候我便常去给人做工,所以见识了些。”
李渡像是并不在意她如何回话,夹了一筷子鱼肉回碗里,却没有要吃的意思,而是又问:“哎,这就是临渊的不是了。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好叫你出去做工呢?不过好在,我观你功课也未曾落下。前些日子,我还听说……”
他皱了皱眉,思索着什么,随后又因找到了记忆而松开了眉头:“听说裴太傅是你的老师?裴太傅学识渊博,有他教导,料想你的学问也并不差。”
谢枝刚咽下去的饭顿时像生硬的石子一样卡在了她的喉咙口,一颗心火急火燎地盘算起来。
那日在不孤楼与老师短暂地相见,虽知者甚少,但李相在京中手眼通天,果然终究还是比不过他的耳目……且李承玉虽也隐约知道此事,却也因体恤自己而从来未曾追问,可李渡自然不比他。
谢枝既紧张得指尖发抖,又因为这始终未曾兑现的隐患终于来到眼前而松了口气。她怯怯地说出匆促打好稿子的说辞:“老师他……从前待我是极好的。不过,前些日子,京中关于我的那些谣言……父亲你恐怕也是听说过了的,其实……其实那些也是裴府的人传出来的……”
谢枝说到这儿,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还用指节揉了揉自己的眼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李渡那黑漆漆的眼睛纹丝不动,像月光未能朗照的海水,寻不到一丝波澜的马迹。他叹了口气,但其实并没有悲哀的意思:“你同承玉,都是打小苦命的孩子啊。过去的事,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咱们现在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事自然都互相担待着。至于那些空穴来风的谣言,就更不值一提了。不管是谁起的头,你也不要太为此伤神。我同你母亲都是老人家了,往年也都是两个人凑合过了。你还是回屋多陪陪承玉吧,过年的别叫他一个人太孤单了,叫骊秋她们把吃食都打包了去。”
谢枝不知他这是生气的意思还是别的,一时不知是不是该起身赔个罪。倒是一直闷不作声的李夫人开口了。她没有抬头,但眼角微微地耷拉着,像一支哀调垂下去的尾音。她用筷子戳着碗中晶莹的米饭,说:“阿枝,你就回去同承玉一道守岁吧,陪着我们俩,还叫你拘谨呢。咱们这个家……就是这样了,你别多想。”
她这话看似抚慰谢枝,可平白又有种指向李渡的哀怨。谢枝越发如坐针毡起来,她在脑海里搜罗了一圈可聊作安慰的言辞,可嘴唇这时候却如铜浇铁铸一般,无论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了。
骊秋和姒云似乎是已经惯了这样的场面,这会儿倒是手脚麻利地把她和李承玉的吃食都收拾好了。毕竟是李渡直接下的命令,她们只需顺从便是,倒不会如谢枝这般多思。
“好了好了,回去吧。”李渡难得和煦地笑了笑,却莫名像有阵阴冷的风从他脸上刮过,叫谢枝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谢枝忙仓皇起身,故作镇静地行了个礼:“那媳妇就先失礼告退了。恭祝父亲母亲岁安。”
李渡和李夫人都点了点头,李渡又添了句:“早些休息,这些日子你也操劳得不少。”
谢枝把身子躬得更低,一步步后撤着才推出了前厅。直到她感到有冷冷地飞雪融化在她的额角,她抬头望去,天空像一汪深不可测的湖泊,而雪是被揉碎了的星光,迫不及待地飞往它们的来处。她这才发现,自己背后已浸透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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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屋中,只有零星的烛火在黑暗中负隅顽抗,显得昏暗,颓丧。骊秋和姒云先放下了手中的食盒,忙着去点灯。谢枝在原地踌躇了片刻,才轻手轻脚地绕过那面绣着日出云雾图的绣屏,去瞧李承玉。
他正侧身朝里躺着,被褥隆起一个和缓的弧度,并不明显地起伏着,大抵是又睡着了。
谢枝把手脚放得更轻,撩开床幔,凑近了瞧他,却是一惊——只见他脸色蜡黄,额上渗汗,嘴角紧闭,两颊微微鼓起。他素来脸色不好,但鲜少有这么吓人的时候。谢枝短暂地惊吓后,知道他这是被魇着了,忙轻轻推了推他:“承玉?承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