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宗称病,十数日不曾上朝后,宫中终于传来宣宗痊愈的消息。
这几日天气闷热得很,乌云如墨悬在天边,却始终不曾落雨。
天色未明,已有绛帻鸡人传呼报晓之声。岑青云洗漱穿戴罢,郑行易提着灯笼候在王府门前,岑青云翻身上马,直奔望仙门而去。
行至半路,忽而一声惊雷乍起,顷刻间便是大雨滂沱。
承天门楼尚未传来鼓声,宫门闾阖未开,岑青云只得在太仆寺前下马,暂避风雨。
岑青云抖了抖外袍,已而湿透了,太仆寺丞差人送来巾帕,岑青云草草擦拭了一番,便听得身旁一人道:“世子湿了袍衫,倘或吹了风,莫要着凉才好。”
廊下站着的人紫袍金带,岑青云略多看了两眼,那人却笑道:“明月奴,别来毋恙否?”
岑青云忽而想起许多年前,她与成姒在太液池边,曾经见过的那位青衫少年。
她将手负在身后,只微微颔首,算作见礼:“一别经年,徽之,别来毋恙。”
淮南节度使成旻,字徽之。
此次成旻虽是奉密诏回京,却巧托宣宗之病为由,顺理成章地留在了京城。
但成旻回京至今,已是十日有余,宣宗未有旨意下达,他也始终不曾进宫面圣。
时近五鼓,晨雾蒙蒙,天街上众臣手中所提灯笼皆隐有红光,远远望去,便如蜿蜒火龙,绵延不绝。
成旻缓步而来,对岑青云道:“听闻世子双喜临门,不知我这一声恭喜,来得可算迟否?”
岑青云亦笑道:“既是恭喜,何论迟早。”
她看了一眼成旻未湿分毫的外袍:“未雨绸缪,徽之还如当年一般,思深谋远。”
少时她与成旻算不上熟识,却也有过数面之缘。
每逢新年节庆之时,成旻身为宗室子弟,总要进宫领赏谢恩。众儿郎中,惟成旻最恭顺守礼,他便又生得一幅秋霜琨玉般的姿容气度,宫中贵人们对他都格外偏爱。
宣宗十九年,雀鸟司集各地珍禽以贺天子诞辰,中有一只白鹇,通体纯白,行止闲雅,宣宗最爱,甚至还封其为玄素先生。
这日岑青云途径戏坊时,一时兴起,支开了值守宫人,将那白鹇逗弄了一番。谁知白鹇见了生人,竟跳出围栅,消失无踪。
直到夜半,宫人们寻得白鹇时,却发现它已然溺毙在太液池中了。
而最终令岑青云免于宣宗责罚的人,正是成旻。
当日有数人曾在戏坊外见到岑世子身影,岑青云百口莫辩之时,成旻却道,世子与臣相约泛舟,途径戏坊之时,臣亦在场。
岑青云深知,成旻绝不如表面上这般温润儒雅,他们父子二人驻守淮南,不过数十年,竟能有与东平王分庭抗礼的势力,足见其手段了。
成旻闻她此言,只是笑道:“既眼见得天□□雨,臣自当绸缪一番才是。”
他在言堂外的雨,似乎又不只是言雨。
岑青云无意与他周旋,成旻此人便如油浸泥鳅般滑不留手,她素来最烦这些爱兜圈子的文臣,便对成旻道:“宫门已开,孤且先行一步。”
成旻拱手,送她出太常寺。
岑青云撑着伞,一路行至通乾门南,正遇上虎贲将军季怀。季怀压着声,对她道:“殿下可知,陛下为何要召淮南节度使进京?”
岑青云整了整袍袖,面色不改道:“圣人心意,孤岂敢揣度。”
她看了一眼季怀,似是暗示,似是警告道:“孤知将军心中所想,只是妄测圣意,可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她平素为恐宣宗忌惮,最不喜结交朝臣。但自成旻回京以来,朝中风言风语,竟连她这样一个离群索居之人都已知晓。
岑青云心中暗忖,宣宗这一病,只怕是真的起了立储的心思了。
果如她所料,宣宗临朝,封淮南节度使成旻为秦王,留在京中开府建牙,暂摄朝中诸事,监国理政。
太极殿内,群臣议论纷纷,岑青云手捧着象牙笏,眼观鼻鼻观心,端的是一派神游天外的散漫模样。
宣宗已是知命之年,朝中几位阁老也都曾以死相谏,劝宣宗早立宗室子为嗣。但谁都不曾想到,宣宗如此草率果决,尚未问过中书门下几位大相公的意见,便做此决定。
坐于上首的宣宗面色仍似尚在病中,捂着胸口咳了几声,而后道:“岑卿,尔有何见?”
岑青云原本眯着眼在一旁打盹,忽而听见宣宗此言,连忙道:“陛下圣裁,事关国本,臣不敢妄言。”
宣宗挥了挥手:“卿乃国之肱骨,卿若有言,朕自当一听。”
岑青云低着头,瞥了一眼太极殿另一边的成旻,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对此早有准备。
岑青云朗声道:“陛下承天景命,居域中之大,当神器之重,所思所虑,未有不以天下为先。臣虽驽钝,却也知陛下深谋远虑,非臣等所能及也。”
她这些年,圣贤书未读几篇,却学得满口的场面话。这一通奉承下来,看似说了一大堆,却是什么也没说明白。
宣宗被她这话哄得心悦不已,对着成旻道:“岑卿深得朕心,往后遇事不决,秦王可与岑卿商量着办。”
平明时分,早朝散罢,外面风雨未歇,众臣皆守在东序门旁的廊下,差小厮回府中取雨具。
岑青云打着哈欠,领着郑行易,直奔雨中而去。
成旻拦住她道:“世子不若坐我的马车回府。”
岑青云不动声色地抽开被他拉住的胳膊,婉拒道:“孤常年征战,便是风刀霜剑也从不觉辛苦。更遑论此等雨势,尚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