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了屋门,将剩下众人死死守在了屋内。
岑青云跨过已不成人形的蔡弋尸体,扯着袖子擦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迹,将佩剑扔在脚边。
她端起桌上的酒罍,饮了一口,而后睨着堂中众人道:“随州城无粮?”
堂下坐在首席的粮商陶氏两股战战,跪倒在阶前:“有粮,有粮……”
岑青云又问:“粮在何处?”
陶商连忙将蔡弋的计划和盘托出:“城中所剩余粮共计五千石,都在城南的粮仓处,并不曾少。还望殿下开恩,饶了我等一条贱命。”
岑青云立于正堂之上,细麟铠上鲜血淋漓,偏她又生得一副光风霁月的精致面皮,两相对比,整个人竟不似凡人,反倒像尸山血海中走出的地狱修罗。
她居高临下地环顾众人,视线每落在一人身上,堂中便扑通跪倒一人。
岑青云勾起一个笑,道:“诸位报国之心,孤已知晓。只是如今荆州城势急且危,区区五千石,怕是撑不了多久。”
陶商会意,五体投地跪倒在她面前:“我等愿将尽数家产全部奉上,只求殿下全了我等保国救民的一片赤诚。”
岑青云这才满意道:“员外大义,孤钦佩不已。来日回京,孤定然亲自替员外讨赏。”
她看向褚仲明:“愣着做什么?还不带人跟着众员外,先收钱,再运粮。”
褚仲明带着几队人马出了郡守府,府中的蔡弋家眷也纷纷携了细软奔逃,立时间,偌大一座郡守府,竟空寂无人。
岑青云穿过后堂,立于院中,一旁的崔池递来一方素帕:“殿下数日不曾阖眼,不若先歇会子罢。”
岑青云接过帕子,看了一眼崔池,他眼眶下亦是一片乌青:“不必了,待褚仲明清点完随州屯粮,孤还须赶往荆州。”
自长安南下而来,道上多是难民,却并无流寇作乱,她心下原有几分安定。
今晨她收到郑行易的军报,声称如今荆州城附近洪水虽褪,但多得是借机烧杀掳掠的贼匪,他与五百亲卫奋力拼杀,却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
岑青云抬头望了一眼无月无星的漆黑夜空,大逆不道地想,是否成氏天命真的气数将尽。
四海之外,夷狄虎视眈眈,若非潼关天险,只怕成氏王朝早已于数十年前覆灭。
四海之内,藩镇割据,外戚擅权,兼之洪涝天灾,今岁钱粮几乎是颗粒无收。
外患未除,内忧更甚。天怒人怨,民不聊生。
纵有她殚精竭虑,江山倾颓,不过旦夕之间尔。
崔池见她面色沉沉,从怀里掏出半块黍饼,递到岑青云面前。
这一路上,他们为省下军粮驰援荆州,一日只食一块黍饼,只饮半瓢水。有岑青云以身作则,余下众人也纷纷效此军令,不敢违命。
崔池摊开包着黍饼的帕子,道:“这是我昨日特意为殿下留着的半块饼子,殿下日夜忧劳,少食只怕伤身。”
岑青云也并未推拒,只掰了一半,将剩下的饼子塞进崔池嘴里。
她看着崔池咬着半块饼子的样子,忽而笑道:“往日里何等珍馐,如今倒都不如这一块饼子来得实在。”
崔池小口小口地咬着黍饼,问道:“殿下从前征战,也如今日这般吗?”
西济州之战,岑青云率三万众与敌军十万兵马对峙,岑军粮草被劫,无食果腹,兵疲马劳。纵是身为主帅的岑青云,也只以观音土与草皮为食。
而令岑青云一战成名的睢阳一役,更是凶险,只凭不到万数的老弱残军,困守孤城。
左右无援,弹尽粮绝,她却仍守了近五个月。
西宁王率援军赶到时,城中岑氏军竟彼此割肉啖食,血战之后,存活者尚不足百人。城内死伤者无数,皆只剩半具枯骨。
岑青云看着手中的饼子,目光幽远:“若是从前征战,能有如今这小半块黍饼,便已算是万幸。”
她许是觉得话题太过沉重,咽下最后一口饼子,看着崔池背上挂着的箭囊,道:“你的箭术不错,马骑得也好,谁教你的?”
崔池看着她的侧脸,沾着污血与尘埃,眸子却亮得很。
他几乎快要脱口而出:“是殿下教的。”
可他双手攥拳在身侧紧握,面色不改道:“是长兄教的,我幼时病弱,长兄便教我骑马射箭,以期强身健体。”
岑青云拿过一旁的轩辕弓,这原是宣宗赐给她的。此次离京时,她令崔池在风林轩中挑一件趁手的兵器,崔池便挑了这把弓。
她百兵兼备,从前跟着阿父出征,便是主帅身边百步穿杨的神射手。
岑青云将弓递给崔池,道:“拉开给孤瞧瞧。”
轩辕弓以生牛筋混了剑麻作弓弦,若无超出常人的臂力,轻易是拉不开的。
崔池方才射了一箭,如今强撑着胳膊,也只能颤颤巍巍地拉满弓弦。
岑青云站在他身后,贴着他的背,胳膊抚上他的臂弯:“放松些,弓满易折,弦紧易断。”
她的手覆在崔池的手上,拇指勾着弓弦,另伸出二指捏紧箭簇。
岑青云靠在崔池耳边道:“步法与身法相连,乃射学入门第一义。初学必须严整步位,庶根本力足,而全身有主,不然则渐入于油,欲求射法之精进,断不能也。”
她呼吸时的热气扑在崔池颈侧,他不自觉地绷紧了身子,岑青云却似并未觉察出他的僵硬,将箭尖对准百步之遥的檐下铜铃。
羽箭离弦,势如破竹。
“当”的一声,箭尖穿过铜铃,铜铃霎时间四分五裂,羽箭直直地没入梁柱之中,入木三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