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知不觉就进入了二月下旬。
自那一日房内莫名其妙出现了腊梅以后,乔瑜的神经便开始紧绷了起来。
然而,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她日日夜里闭着眼假寐,送上梅花的人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出现,实在是让人诧异于他(她)的动机。
虽说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但既然敢明目张胆地送花,那么大概也就不在乎被她发现。
不过,为什么会是梅花?乔瑜百思不得其解。
谢殊近日似乎也开始忙碌了起来。
乔瑜原本以为在宫宴过后,双方使团应当就会正式进入洽谈的阶段,可就驿站方传来的消息来看,好像又并非如此。
说服言诚女帝确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乔瑜与这位女帝接触不多,却也能从他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她的优柔寡断。要使这样一位帝王做下决定,除非有极为重量级的人物进行游说。
这个人既不能是朝中宰辅,也不能是手握重兵的异姓王......但要是两个人同时提出相同的观点呢?
不对。
以徐首丘为主的世家派与广成君的革新派实际上并不融洽,甚至可以说是势同水火。花吟作为广成君的独女,从当年的广成府世女到如今功勋彪炳的异姓王,这之间绝不仅仅只是“她是个女子”那么简单。
花吟没有理由与世家派和解,同理世家派也是如此——而这又恰好是帝王所愿意看到的。
那么,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思及此,乔瑜不禁又想起了那夜画舫上来自花吟的威胁,或者说,作为位高权重的南宸王,花吟从来就没有打算放弃那个位置。
......
“窃以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灵均自晋国而来,想必没有比灵均更明白这个道理的人。”
茶几上的青瓷杯盏在暧昧的灯光下流转着莹润的光晕,交织的纹理自底部向上延伸,舒展四散的枝杈,最后小心翼翼地停留在敞口的边缘。
乔瑜嗅到了淡淡的、混合着清香的槐花酒的味道。
那人随意地倚靠在软垫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葡萄花鸟纹的宫铃:“成州小山村的那把大火,确实是把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
乔瑜垂下了眼帘:“瑜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听不懂没关系。”花吟看似无意道,“只是觉得灵均这么多年来深居简出,想必是过得很辛苦吧?若是——”
乔瑜猛然间抬起头:“您不觉得您的话有些不合时宜吗?”
“若瑜当真能自行决定去留,倒也不必受这异国他乡的磋磨。”
花吟乜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当真?”
“自然。”
乔瑜没有说真话。
诚然,就算她有无数种办法回到晋国,可在回到晋国之后呢?
司命口中“避无可避的命运”总有一天会走上正轨,或许只有彻底打乱这一切才能看见真正的曙光——
这一点,乔瑜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
南宸王府。
幽寂的院落中,身着黛色大袖衫的丽人正兀自执一枚黑子,与棋盘上的白子厮杀。
她身旁的清茶已经放置了一段时间,袅袅清气不再,唯余些许浅淡的茶香。
言珂静静地伫立一旁,偶尔用余光瞥一眼棋盘上的残局。这一看不要紧,越看便越觉得白子在棋路上的奇诡与险峻。
花吟手执黑子久久未曾落下,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在发呆。
——这场棋局实际上是上辈子与乔瑜对弈的最后一场棋局的残篇。
他那时候并不知晓乔瑜快要彻底失明。
她往日里表现得与寻常人并无二般,甚至有时候还要更为敏锐些......又或许是他从未仔细留意过她的情况,这才导致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更差。
直到那一日里,窗外春光明媚,百啭千声。她伸出了手,手里的棋子毫无预兆地掉落在地面上。
“啪嗒”一声脆响,那玉色棋子分崩离析,碎片轻擦过他的袍角,瞬间就带起些许波澜。
屋内顿时便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他看见少年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沐浴着碎光,颤颤巍巍得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
乔瑜有着一双异于中原人的琥珀色眼眸,瞳色极浅,有时候在暖光的映照下,边缘处甚至隐隐有着淡淡的绿意。
作为仅有一桌之隔的棋友,花吟是最早察觉到这点不同的。他曾在许多次的抬眸中,被那双琉璃珠子般的眼瞳所吸引——像是狸奴见到晃动的羽毛和铃铛,总想着跳起来去抓住它。
可这一次,当她再度睁开眼时,原本熠熠生辉的眼眸被蒙上了一层阴翳,再也探不出任何的情感。
花吟觉得自己恐怕永远都忘不了那时莫名的情绪,犹如刹那间被击中,所有嗤之以鼻的、不曾感受过的软弱疯狂席卷而来,连带着眼前的黑白子都变得凌乱不堪。
不该是如此。他碾碎指尖黑子,棋逢对手的熊熊战意正如这随意飞散的尘埃,毫无预兆地融入天地之间。
对手看起来像是早已预料到一般,并未展现出半分的惊慌失措,只是用平静到近乎麻木的声音道:“殿下今后恐怕要另寻棋友了,瑜......已心有余而力不足。”
仅仅一句话,再度点燃花吟内心的火气。而这一次,在战意焚烧殆尽后的灰烬之下,涌现出的则是另一种摧人心肝的情绪。
他已经很久没有那么生气过了,却不知道为何而生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