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周楷这束光在她那段黑暗的岁月停留得很短暂,因为初一那一年读完,方伊就转学了。
初中一年级下学期期末考试发成绩通知书的那天,方伊考了倒数第10名,全班一共60个学生,她虽然成绩一直不太好,只能算个中等,但这个名次还是第一次。
她在学校外面的河边坐了很久都不敢回去,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李英,她很怕她失望的眼神。
因为刚下过雨,河水还很深而且夹杂着很多从岸上带来的黄沙,河两边的树木都被洗刷了一遍,裹了厚厚的泥沙,有的枝丫上还挂着塑料袋和瓶子,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脏兮兮的,无精打采,散发着一股恶臭。
她望着眼前宽阔的河面和浑浊而汹涌的河水,有好几次她甚至想直接跳下去,这样,她那些万千愁绪和胆小害怕,就可以一起随着这涛涛河水烟消云散。
在河边坐了一个小时,她还是选择了回去,她虽然难过,但她想了想,她还是更怕李英和方正伤心。
妈妈李英看到她那可怜的成绩单,骂了半个小时,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李英的一连串数落噼里啪啦砸下来,在寂静的乡村显得更加清晰,百来米外的邻居刘阿姨估计都能听见。
“方伊,你考这点分数对得起我,对得起你爸吗?”
“你明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们砸锅卖铁就想供你读书,你怎么就是不给我争气呢!”
“你看村里肖叔叔家的孩子,回回考试第一名,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啊?”
“要不你干脆书也别读了,出去打工得了!”
“好。”一直默不作声,像芭蕉一样任凭风吹雨打的方伊终于开口说话了,她抬头望着李英,眼神坚定。
“你说什么?”李英简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
方伊看着愤怒得如一头狮子的母亲那双因睡眠不足而浑浊的眼睛,哽咽着说:
“你说不读,那就不读吧!”
屈辱、疲惫、愧疚等各种情绪一起涌了上来,在嗓子眼里扭成一团,堵在喉咙里,让她透不过气。
既然在李英眼里她这么一无是处,还不如早早地跟村里其他女孩子那样出去打工挣钱,这样她也再不用说她不争气了。
然而,回应她的是李英的一顿暴打。
李英气到抄起屋里角落的扫把,掉了个头用上面的竹竿就开始在她身上到处打,边打边说“你个不争气的!我那么辛苦,省吃俭用就是为了这吗......”
方伊没有哭也没有求饶,默默地忍受着痛。
但越是这样,李英就越气,一下下打得就越重。
“你干什么,想把孩子打死吗?打死了谁给你养老啊?”方正一瘸一拐地从门外冲了进来,一把夺过李英手里的扫帚。
“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不小心摔断了腿,用得着什么事都靠我一个女人吗? ”
“你!”方正气到脸都红了,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够了,读书你也骂,不读书你又打,你到底要怎么样?”方伊哭吼着,像是一只发怒的绵羊。
李英恨恨地甩了一句:“我真是白养你了!”然后就出了门。
那夜她直到很晚才回来。
方伊自己回到房间检查,身上没一处好的,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一条条红色长长的伤口,全部都肿起来,千沟万壑。
一如她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的十几岁少女的心。
方正很晚的时候拿了一管药过来,崭新的,还没有开封,大概是去村里的医生那里买的,她放在一边没有擦。
奇怪的是,她没有觉得有多痛。
她甚至想着,就这样伤口发炎或者疼痛至死了,或许还是一件好事,这样就谁也不欠谁了。
她总觉得自己是个欠了一屁股人情债的穷鬼。
因为到处都是伤口她坐也坐不了,躺也没法躺,最后只好自己趴在床上,将眼泪都流干了。
她从来不知道,人可以有那么多的眼泪。
那天她身上的伤半个月才好起来,那个夏天她都没敢穿露腿露胳膊的衣服裤子,捂得严严实实的。
方伊那一晚都没有睡着,从屋外的此起彼伏的蛙鸣,直到院子里的清脆响亮的鸡叫,她翻来覆去想了很多。
她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可是,作为最应该关心她的父母,从来没有问过她,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什么不顺心的,同学有没有欺负她,老师有没有体罚她,为什么学习成绩不好,有什么需要帮忙......
没有,统统没有,每次回家,第一句话一定是问有没有考试,考了多少分,第几名。
考得好就会简短夸一下,考得不好就会骂不争气白眼狼之类。
她有时候都搞不懂,到底她是不是她生下来用来改变她自己命运的工具,是一个用来考试的机器。
但方伊从来没有跟他们讲过这些,只是默默自己承受着。
她一直是个极度敏感的孩子,什么话都会往心里去,但是他们不知道,也不懂。
而她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因为她理解,生活的辛苦已经够让他们,尤其是李英精疲力尽了。
他们只是普通的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农民而已,不了解这些不是他们的错,他们也没有心思顾及这些无关紧要的小心思。
她不应该有埋怨,这是不对的,甚至是不孝。
可是她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而已啊!
没人关心她内心到底想的是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敲打她,给她施压,总是认为她得不到好的成绩是不够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