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回了几句,毕竟看他面善。
她可能不记得他的脸,但她一定记得他温柔的眼神。
躲藏不及时,帮她支开书馆管理人之后的得意眼神。
见她不停记着自己说的话时候的赧然眼神。
为她疗伤包扎的认真眼神。
望向品尝果露冻的客人们的柔和眼神。
最多的是,打一开始自己就注意到的,看着居民们幸福笑颜的、含着欣羡的眼神。
他被忘却的先是名字和面容,最后只余“存在”。是因为会被人们忘记,所以才这样逃避,连那个自己的存在都要抹杀吗?
明明是那么好的人。她很难过。
在梦里见过千千万万张脸,比起记脸,她更容易注意到别人的眼神,体型,姿态,话语。当看到他和歧兰依旧熟稔的眼神交流时,那本该淡去的面孔和身影便无比清楚地在记忆碎片里打上了光,并与“巫阕”完完全全重叠在一起,她不会认错人。
只是,她也从两人的言行中明白了,迟阕现在不想见她。现在面前只有巫阕神司。
她的的确确地忘记过他,忘却了他。难道这就是惩罚吗?
不愧是巫族的神司大人,在民间心系民众,在这种高处不胜寒的地方也心系民众,还关怀她这种平凡小民。
原来如此,她想通了。
楚眠湿润的眼迅速变干,抬手一拜:“真是抱歉,是小民失礼了,神司大人。”
“折煞了,我与你乃是平辈,礼仪也好,称呼也好,不必拘谨。”巫阕略一拂袖,让她收回礼节。
楚眠听话地收手站直:“小民惶恐,神司大人。”
“……罢了,你觉得顺口就好。”
歧兰不知何时备好茶水,招呼楚眠和巫阕到茶桌边慢慢聊。等人坐下,他兀然守在一边,不愿对视的两人只好把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
歧兰咳了一声,抱臂甩了下手,让他们自己解决,然后退到墙边闭目养神。
楚眠盯着面前冒着热气的清茶。
这是一张有些陈旧的竹几,和暗阁的风格简直完全不同。环视一周,这房间宽敞明亮,却被寥寥几件摆设衬得过分素净,都能称上一句朴实无华了。
撂下这些无伤大雅的细节,她斟酌一番后开口道:“一年以来,十分感谢神司大人允许我到暗阁学习,这份恩情真的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能于你有所裨益,便是最大的回报。而若是打算去往修界,也算是提前做个准备了。”巫阕缓声道。
“可是我听说如今修界动荡不安……”
“目前的确如此,但总会有平息下来的时候。只可惜进展缓慢,恐怕要你多等一段时间了。”
楚眠突然发现她听歧兰的话而编造的凄惨身世骗不过眼前这个人,干脆放弃不再硬磕。
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两人彻底沉默,连茶也没喝一口。
阴影里的歧兰走上前来,帮他们换了新的茶,自己也倒了一杯,一边品着一边问楚眠:“楚眠,你不是有礼物赠与巫阕神司吗?”
巫阕有点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楚眠在心里流汗,尽力挂上礼貌的笑,随后起身来到巫阕面前,在袖里解开布包,将一个手掌大的香檀木匣递上:
“区区薄礼略表谢意,还望神司大人不要见笑。”
巫阕道谢接过,小心翼翼地拢在掌中,垂下视线问:“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楚眠点头,小声嘀咕道:“这是我照着人间风物志做的一件聚福之物,神司大人福泽深厚,怕是多有冒犯。”
匣盖已然揭开,檀木幽香中,静静躺着一只彩漆木偶。木偶身子仅两指宽,底部系有一道碧珠红穗,小巧的手脚玉粉可爱,圆圆脑袋上戴着花冠,笑面娇憨,像是真有聚福之相。
巫阕将木偶持在手心细细端详一番,轻声道:“这是……祈福娃娃?”
楚眠解释说:“和普通的祈福娃娃不太一样,这是以一位专为慈善之人护佑的神仙为原型的,能够以福生福,以德聚福,神司大人若是觉得不妥……”
不知为何,巫阕低着头,有些无奈地笑道:“怎么会,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说着,又动作轻柔地把那木偶收回木匣。
其实,这名神仙宅心仁厚,也极为关怀无福之人,劝告有福之人对其施以援手,倾力襄助。
“我定会好好珍惜。”巫阕朝楚眠展颜,舒朗的线条愈发明逸柔和。
楚眠愣住了,但不是因为好不容易看到的少年的笑容。
在合盖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那只娃娃的眉心点着的朱痣。
这个木偶的样式她试验了好多次,才在最后做出了几个比较满意的成品,有一次还划破了手,她便在那只沾了血迹的娃娃眉间做了记号,摆在其他成品的另一侧。
然而,今天早上她才拿到订做的檀木匣,匆忙之间,竟然好巧不巧地把那一只有污渍的装到了里面。
可是这个人把弄错的礼物小心地握在手里,还用那样的表情说要好好珍惜。
仿佛被什么紧紧扼住喉咙,胸口堵得慌,楚眠没忍住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而后不可名状的情绪漫溢而出,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巫阕递上一块手帕。
她哽咽一会便收住声势,用自己的手帕拭干眼泪,郑重告辞后快步离开,歧兰紧随其后。
……
下山路上,仍是细雪疏绵,少女的面颊和眼眶都开始泛红,不时朝双手呵出一道白息。歧兰将氅衣送到她手边,看她披好,叹息着摸了摸那低落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