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连出一点汗都接受不了的人......却因为她变得这么狼狈。
砸在地上猛地阵痛的时刻她没有哭,一路冲下来无比惊险的时刻她没有哭,可在看见陈明祝衣服裤子,头发上全是泥巴的时候,她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了。
她给他摘干净头发上的脏污,又用手掌给他擦掉后背上大块的泥巴。
陈明祝听到了她发颤的呼吸声,他回过了头,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温声说:“我没事。”
林生瑜低下头,掩饰住失态,尽量平静道:“陈明祝,我都松手了,你根本不该掉下来的。”
提起这件事,陈明祝就有些怒上心头:“林生瑜,人在遇到危险时,第一反应都是抓住身边能抓住的一切东西,你当时为什么偏偏松手?”
他这个问题把林生瑜问愣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只是本能而已,就像你,在感觉到脱力的时候,本能不应该松开手吗?为什么要被我拽下来,又为什么要在滑下来时保护我......”
夜晚的森林是另一重意义上的嘈杂市井,夜虫在嘶哑不断的鸣叫,鸟儿振翅扇动树叶飒飒作响,甚至还能听见些许的流水声。
周遭的一切都太黑了,他们能完全看清的只有彼此。
在他们两人的距离之间并不是绝对的空无一物,连风都带着清凉而柔和的弧度。
没有思考太久,他借用她的答案来回答了她的问题,“或许是,一种本能战胜了另一种本能。”
地震时,人会本能地想要逃跑,可一个母亲却更本能地蜷缩着护住了怀里的襁褓,火灾时,人会本能地逃跑,可一个丈夫却将生的机会让给妻子,水患时,人会本能地远离危险,可总还有人不顾一切地冲向一趟被淹没的地铁......
除了生存的本能,人在社会化的过程中,后天的获得了另一种更高级的本能——爱的本能。
在踩空的瞬间,林生瑜的理性还来不及反应,却毫无缘由地猝然松开了拽着陈明祝的手,如今复盘那一瞬间的想法,她甚至想不到当时到底是更恐惧踩空还是恐惧将他拉下断崖。
可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在感觉到她下坠的那几毫秒,陈明祝的反应是蓦地收紧手指想要拉住她,于是他们谁也没有侥幸逃脱。
这个话题实在太过感性,林生瑜无从招架,她往上看了看他们摔下来的坡,理性复盘说:“如果我们留一个人在上面,现在至少还能去叫人。”
“你那么怕虫蛇的人,一个人留在山里,没摔出个好歹也要把自己吓出个好歹来。”陈明祝调侃道。
“不至于。”林生瑜不爽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在这,说不定看见蛇我反而没那么怕了。”
就像摔倒的小孩,如果有大人在旁边,会哇哇大哭,没有大人的时候,反而会没事人一样自己爬起来了。
在生理学上,这叫习得性无助。
在其他人面前,林生瑜从不轻易示弱,她是冷酷无情的资本家,是雷厉风行的领导者,是独立冷漠的独居动物。
只有在陈明祝面前,她才会带上娇滴滴的面具,又或者说——暴露那重重面具下真实的自己。
她也会害怕恐惧,也会委屈耍脾气,也会在感情里变得踌躇又愚笨。
从没有人给过她依靠,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有靠山了,是陈明祝。
他曾经给了她物质上的富足,精神上的自由,他让她去看世界的广大,又时刻站在她身后。
他这个人真诚且善良,太有同情心和共情能力,因此也太容易被道德绑架。
哪怕跌进了山林里,找不到出路,只要身边是陈明祝,她的恐惧也能消弭大半。
他们的确迷路了,连大道都找不到了,陈明祝带着她走了一会儿,说:“不是吓你,但还是要先打个预防针,我们待会走的路上,可能真的会有蛇。”
林生瑜看向他,“你真的不怕吗?”
“我除了怕你哭,没什么怕的了。”他听了下水声的位置,向林生瑜伸出手,叮嘱道,“这是下坡,小心点。”
林生瑜看了看密布的树木,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我们真的走不出去了……”
“你相信光吗?”他逗趣着,语气轻松,“过来吧,这点儿山,困不住我们,哥带你出去。”
她将满是伤口的手交到他那只满是泥土的手里,哂笑道:“你是奥特曼吗?中二病。”
“做奥特曼多好,总能打败小怪兽。林生瑜,人都需要保留一些童真,一直做想太多的大人很累的。”
他身影正经又不正经,肩膀松松垮垮的,背还有些微驼,已经年逾三十了,可还像一个大男孩。
她曾经很讨厌他的这一面,甚至用尖锐的言辞攻击他,指责他“幼稚”“不成熟”“对人生不负责任”。如今想来,她那时也并不成熟多少,她浑浑噩噩长大,身不由己地进入社会,还没看过世界万分之一的风光就已经被世俗价值观全然同化,她没能形成真正成熟的三观,狭隘到不能接受另一种超功利主义的人生观,偏执到试图左右另一个人的人生。
她曾见山是山,后来见山不是山,如今千帆过尽,才发觉山就是山。
她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心里有了一个草率而狂悖的想法。
她已经不是那个索求玻璃罩的玫瑰,她挡得住风雨,也能缔造自己的王国——
他既然不喜欢功利的东西,她未尝不能给他造一个有四十三次日落的星球,让他尽可以做天真浪漫的小王子。
一个人三十岁了还很天真,或许会被人觉得愚蠢。
一个人七十岁了还能天真,那就,太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