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忽然又睁开了双眼,望着屋梁上的大燕子窝,微笑着念叨着,“难道你是个死人吗?都说你多少回了,你就是记不住……”
“俺爷,俺娘,”这是她老人家在人世间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扶着恁两人吧,恁可别摔倒了,山路不好走啊——”
片刻之后,老人终于咽气了,这口气咽得可真难啊。
老人在人生最后的时刻走得似乎很平静,很安详,这既令众人羡慕,又叫大家向往。
老人的离去使得在场所有的人都对死亡暂时解除了先天的恐惧,纷纷感觉所谓的死亡也不过是一件和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的事情。
等大家真正反应过来,意识到老人确确实实地走了之后,全都呼天唤地地痛哭起来,尤其是刘月娥、薄春英和林秀衣这三个儿媳妇,就数她们哭得最厉害了,几乎都昏死了过去了。
过不多时,桂卿的两位舅老爷和两位姑老爷等人也先后来到了,众人又是一场捶胸顿足的大哭,那哭声大得估计半个庄子的人都能听见,好不凄惨悲切,实在难以细细地描摹。
盖过必不可少的蒙脸纸之后,道武拿着一根和老人身高等长的秫秸杆子,来到大石榴树前多年不用的老磨盘上,由众人扶着,颤巍巍地爬上了磨盘。
接着,他手拿秫秸杆子指着西南方向,然后扯开嗓子椎心泣血地嘶声力竭地大声喊道:
“娘——西南大路背褡子!”
“娘——西南大路背褡子!”
“娘——西南大路背褡子!”
在难忍心痛地悲声喊过之后,众人将已经瘫成一团的泣不成声的道武小心地扶下磨盘,然后把一个纸糊的褡子在磨前烧掉了,好给去世的老人送钱。
那个秫秸杆子出殡的时候就用来当挑旗的纸杆子,由老人的重孙子,也就是张德冬的儿子张传祺来挑着……
其他诸如喝豆腐汤、成殓、吊孝、烧纸、泼汤子、送盘缠、发引、行路祭、入土等一系列丧葬事宜,不过都是按照村子里的老传统和老规矩依次进行罢了,说起来并没有什么新意。
总之,因为老人是年近八十咽的气,而且从咽气到出殡结束的这段时间里天气一直都不冷不热的,秋高气爽,无风又无雨,再加上地里也没什么农活,办丧事也不会耽误各家的活计,所以村里人都夸这个老妈妈心眼好,走的时候会挑日子,连老天都跟着帮忙。
因为大家都公认,按照农村的眼光来看这次出殡基本上算是一个标准的喜丧,所以亲人们总体上来讲还是比较节哀的,毕竟活到这个年纪的人能这样去世,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当然,这个老殡出得也并不是尽善尽美,还是有那么点让人厌烦的地方的,这主要是因为桂卿二舅老爷家的一个表叔,无意中听到了老人曾经想喝老鼠药的事,所以就坚持认为道武和道全两个人不孝顺,平时对老人不好,因此发誓一定要闹场。
俗话说,爹好死娘难埋,娘家人要想在葬礼上找事那简直是易如反掌,处处都是机会。
尽管有桂卿的两个舅老爷在那里左拦右劝,好说歹说,可还是没能有效制止这个脾气火爆的表叔三番五次地吹毛求疵和横生事端。
最后,当这个有点谝能的表叔把老张家主持操办丧事的大老总都惹火了,以致于这个老殡因为时间上一拖再拖都快要办不下去的时候,一忍再忍的道武拖拉着个粗苯的哀棍子不言不语地就从棺材东边冲了出来,作势要去教训一下他的这位不懂事理的亲老表。
这位表叔睁眼一看这等阵势,连两耳塞满棉花一心守灵的是事都不过问的孝子都出来了,吓得连忙住了嘴,不敢再放一个屁了,同时在众人的劝说下悻悻地跑到一边的客屋底下窝起来了。
他当然明白,要是真挨了孝子的一哀棍子,那么无论到什么时候说出来都是一种无法洗脱的耻辱,而且还没有任何的道理可讲。
道武这一发威立马使整个老殡加快了进程,所以才能按照原计划打发老人顺利入土,要不然的话还不知道这个事要闹到什么时候呢。
奶奶去世了,再也见不着了,桂卿当然很悲伤,但是在整个出殡的过程中他并没感觉到有什么特别难过的。
不仅如此,作为葬礼的亲身参与者之一,他还颇有兴致地仔细欣赏和琢磨了一番整个出殡的过程,并且觉得老祖宗对其中每一个环节都设置得很有道理,都是绝对不能缺少或者省略的。
以前别人家出殡,他顶多只是抽空看个热闹,这回轮到自己家出殡了,他才真切地体会到这些古老而复杂的程序和仪式里面所包含的种种深意。
比如,为什么孝子孝妇们要弓着身子低着头拄着粗苯的哀棍子绕着满村走上一圈?
大概就是要让儿子和媳妇们去偿还父母大人当年的养育之恩吧。
他还借机想明白了,唢呐这种在当地起自明朝的民族乐器,只有采取如下两种标准姿势听,才能真正听懂它到底吹的什么:一种是披麻戴孝,手扶哀棍,撅着腚跪在地上听,另一种是伸腿躺在棺材里听。诸如此类的种种事情,一旦想通了其中的道理,便不觉得这些举动是单纯折磨活人的了,更不是要表演给外人看的了。
他深切地觉得,非如此受苦、受累、受罪,就不足以表达出生者对逝者的愧疚和哀思、感恩和惋惜、伤怀和后悔等各种难以描摹的复杂感情。
奶奶虽然去世了,和绝大多数死人一样变成一把骨灰了,可是桂卿却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新生,而且不久之后他才搞明白这次出殡仅仅只是拉开了他对奶奶思念之情的序幕,哀伤的日子竟然全在后头了。
出完殡之后大概半个月左右,有一回他和父亲去清理奶奶的老屋时,在堂屋门东边的黄泥劈洞子里的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