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搜身的士兵松懈了?还是刺客隐藏自己意图的手段太高明?
没有人知道。
他也长了一副老实巴交的面孔,他裸露出来的皮肤也有洗不干净的黝黑,甚至他手上的茧子也和那些摇橹撑篙的人没什么不同。
但就在这相距不过三步的距离里,他突然抽出刀抹向裴纪堂的喉咙。
被搀扶的那个老人没有反应过来,身边的护卫没有反应过来,只有嬴寒山被与杀戮相关的预感唤醒,她抽出峨眉刺箭步上前。
擦身而过的瞬间,她看到裴纪堂的眼睛。
好奇怪,它看起来好像属于那条平静盘伏的龙,在这个决定生死的瞬间没有任何波澜。
他感觉到了。
峨眉刺钉穿刺客的手腕,嬴寒山没有听到惨叫声,那个刺客发出一声断续的气音,向后踉跄了两步。
裴纪堂闪开这一击刀光,有细小的寒芒从他袖口里射出来掀翻刺客。当嬴寒山在刺客的尸体边站定时,才看清是什么杀了他。
裴纪堂手臂上系着一个匣子,有些像是袖/箭,有些像是极小的弩机。
“各位,不要动。”他没有再举起那件杀人的东西,但余下的人都识时务地站在原地。
反应过来的士兵们隔开他和那些渔民,裴纪堂扶了一下额角,对嬴寒山露出一个笑。
“好险,寒山。”他说,“多谢你救我。”
……一点都没看出来您需要我救啊。嬴寒山腹诽着,情商很高地保持沉默。
余下的人被迅速控制起来要求指认刺杀者,他们是同一个寨子里的人,不可能不认识同行者。
一个慌慌张张的男人说这是自己妹夫的堂兄,妹妹嫁去了大泽那边的寨子,前些日子乱兵过去一个寨子的人都没了音讯,只有几个人逃来这边。他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没人见过他,但他说的话都对得上,也讲得出对面水寨的情形,兄弟姊妹的名姓也说得清楚,就没人怀疑他。
但谁能证明这个人真是他说的那个人呢?——没有人。
男人,女人,孩子们挤在一起,每个人脸上都有更甚于被刺杀者的惶恐,像是掀开笊篱时瑟瑟地挤在一起的鹌鹑。
就算他们每个人都是同党的可能性不大,他们还是被捆了手一起带走。
然后呢。
不知道。
原本接受他们的渔船,给他们安排一个靠近军营的驻扎地,等仗一打完就带他们一起走,这件事的流程就是这样简单。
但现在因为刺客的出现,简单的事情复杂得没了边。
把他们放走?驱逐出军营周边?谁也不知道人群里有没有第二个细作,细作有没有看到什么不应该看的东西。
那么,如果不放走他们,该怎么处理呢?
这就不是能细想的问题了。
如果在这里的是一个一般的军阀,不是他裴纪堂,而是一个赵三钱四孙五王六之类的角色,他们会怎么做?
杀掉,这里只有二十个人而已。他们已经没有别的亲人,甚至连血亲复仇的微弱可能都不存在。
这甚至不能被称之为残酷,他们之中出现了一个刺客,他们全部是同党的可能性绝不为零,杀掉他们是为了安全,为了整个军队不因为一次意外而陷入混乱。
至于那些可能存在的无辜者,你可以义正言辞地质问他们你们就没有错吗?你们没有发现自己和一个刺客同行,这不是你们的责任吗?
刑罚严苛的时期一人犯罪一保连坐,把你们一起杀掉又怎样呢。
你们不就是这样一群很容易死的人吗。
“暂时先留下,看管起来吧,”裴纪堂说,“到这次战事结束,细作的作用就不那么大了,确认好身份到时到时为他们编户,还按照之前的承诺带他们去淡河周边。”
苌濯没有说话,淳于顾把手袖在袖子里,他不赞许地眨眨眼。嬴寒山照例不发表意见,她在看裴纪堂卸下来的那个小小的弩机。
直到裴纪堂征询的眼神看了一圈,落在她身上。
“寒山,你怎么想?”
哦我想,她说,老板您睡觉也戴着这玩意吗,不重吗?
“……”
“没,嘴瓢了,您别理我。”她瞥一眼拿眼睛在那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ABAB的淳于顾,“不是,淳于,你想说什么就说啊,非得等我说完给我捧哏吗。”
淳于顾没听明白她后半句话,但他已经很习惯嬴寒山这种不顾别人死活的说话方式,听懂了就算。
“小……”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裴纪堂,收起摇摇晃晃的狐狸尾巴,“我并无什么异议,都听主公的。”
“但只是突然想起,今早在营中灶前,我遇到一件怪事。我见到有人用油煎鱼要作鱼汤,油烧热,那人想要向釜中倒水,我拉住他说油热水冷,一遇即沸。他笑我痴,说油未沸,水未沸,二者相遇,何故沸腾?”
那双细长的桃花眼弯起来,他用手叩着桌面。
“这淡河军,又何故沸腾呢?”
淳于顾提了一个很现实的点。
他同意这群人应该不是同党这个观点,也同意裴纪堂扣押他们直到战争结束是个还不错的解决方式。但这同样是个理想化的解决方式。
这是二十个人,不是二十根捆好了往仓库一扔就行的木头。他们刚刚失去了大部分亲人,失去村落,从泥水中爬出来逃生。
他们不知道裴纪堂是怎样的人,只是因为他会温和地说两句话就抱着一线希望来投奔他。现在这个刺客的出现是在他们本就脆弱的神经上划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