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已过,暮春缓至。早在凛冬时节结了便结了冰的渭河已然融化,整个龙首原上竞相盛放的爬地菊肆意蔓延,地阔天高,一抬头便可望见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直通云霄的高塔。
无需停留,径直入内,会发现,与宫城外的尽态极妍相比,整个太极宫则显得庄严冷清多了,就如同这座宫城的主人——皇帝那般,永远带着一身的萧肃、凄冷。
这位皇帝陛下亲缘淡薄,后宫无妃嫔,身侧无兄妹,膝下无子嗣,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还未继任雍王时,就被不少算命的断言是那短折的天生孤煞命。
可不巧的是,皇帝至今都还好好的活着。短折而死,纯属无稽之谈。孤煞二字,也早在几十年前就破了,皇帝在这世上也有血亲同胞。
这故事需得从三十七年前说起。
那时皇帝已罢朝入玄塔清修,不知道哪里来了位不怕死的老臣,挖出前代雍王,也就是当今皇帝陛下的死鬼老爹还有个亲女儿尚在人世,只是目前流落民间,生活过得有几分困顿。于是便在朝中拉了一堆老头,齐刷刷地跪在通天玄塔外,以头抢地,痛哭流涕地让皇帝把人接回来,再全以公主之礼,好好照顾这位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要知道这事在当时,那可是闹得满城风雨。寻常百姓磕瓜子时,都要唠嗑上几句,也就在全城百姓纷纷以为,那不长眼的糊涂臣子会血溅三尺、身首异处时,皇帝本人竟然同意接那位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亲妹妹回宫。
只是可惜去得有点晚,那妹妹早已成亲嫁作人妇,前些年兵荒马乱的,而那位素未谋面的妹夫已作了古,只能随着妻儿魂归故里。
在众人的欢天喜地下,皇帝接回了那位只有血缘关系位纽带的亲妹妹,大大方方地加封为长公主。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己的母亲是皇帝的亲妹妹,帝国唯一的长公主,又怎么会少了儿子呢?皇帝自然也对长公主那不成器、只懂种地的儿子也开了恩,封为长平侯,让他得以后半生享享清福,做个富贵闲人。
后来这大侄子万分感念皇帝恩德,发奋图强,老来得子,给皇帝添了个白白胖胖小侄孙。
或许是因为自己亲缘淡薄,孤家寡人的皇帝到那时也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特别喜爱这个白来的大孙子,力排众议,不仅赐他同姓,亲自取名,还封为清河王,常常宣诏,伴驾于身侧,每逢节庆,恩赏也是络绎不绝。
眼下这位金尊玉贵的小王爷,便由小黄门引着路,前往通天玄塔觐见皇帝。
*
须箬站在通天玄塔前,等着道童上去通禀,不一会便看见道童出来,不过不只道童一人,身后还跟有晁衡。
这晁衡是何许人呀!
须箬本人特别清楚,毕竟他同那人结下过梁子。
目前在整个盛安城中,风头最盛的人是须箬无疑,其次便是晁行。晁家是武将出身,世世代代效忠雍王,他祖父晁敬父亲晁原都深得皇帝信任。晁行更是在二十年前,皇帝派兵征讨百夷之地时,一战成名,开始宦途,从此扶摇直上。他为人忠心耿耿,放眼整个盛安城能驱使他的,也只有皇帝了。
而现在出现在须箬眼前的这个晁衡,正是晁行的亲弟弟。不过他名不见经传,比起盛名远播的哥哥,盛安城中许多人都不认识他。
须箬与他是不打不相识。
晁衡跟随道童从玄塔出来,抬眼便见立于石阶前等待的须箬及他身后的红佾。他先是一惊,毫不避讳,双眼直直地看着须箬,似是有话要对须箬说,喉结上下滑动了几下,许是突然意识到现在身处何地后,终是未开口,平静地向须箬见过礼后,面无表情地大步离去。
须箬将这番情景,看的是一清二楚,只向身后的红佾抱怨:“这人还是那一幅老样子,无趣的紧呢!也不知陛下是突然看中他那一点,宣召他。”
须箬究竟是何等的金尊玉贵,宫中人尽皆知。只是这晁衡,虽名不见经传,但到底晁家人,俗话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周边陪侍等待的小黄门不敢开口应喝须箬一二,只是面露尴尬着赔笑脸。
一直站在须箬身后的红佾,似乎也看出了这些小黄门的尴尬,知道自家殿下那吊儿郎当的性格,原本想开口对须箬说什么,但一念到此刻身在皇城,便只能低声咳了几声,提醒自家殿下不可太放浪形骸。
须箬听到红佾的咳嗽声,懂了她此刻的想法,不再继续说什么,只是勾了勾唇轻笑,抬腿跟着引路的道童进去,心中暗自思量起皇帝此次召见的原由。
道童引着须箬走上高台后,便停在入口处,来过无数次,须箬自然知道皇帝在玄塔一楼的内殿中等着他,便一人穿过回廊,进入大殿。
空荡的大殿中央有着一个突出大圆台,圆台大许高三寸,须箬快步向内走去,走到台前十步的距离外停住,双手平行放入额前,款款俯身跪下,向着台阶上的皇帝郑重一拜。
“臣须箬,拜见陛下,伏惟圣安。”
那圆台上不只有皇帝一人,还有一位用黑色斗篷把自己从上到下包裹着严严实实的男子。他席地而坐,悠闲地煮着茶,听见须箬的行礼问安后,洗盏、提壶、倒茶,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屋外阳光正盛,些些天光透过精美绝伦的雕花窗,落在他黑色斗篷边缘的几缕银发上,更显得整个人神秘莫测。
在他不远处,帘幔放下,那帘幔后还放着一张巨大的屏风,屏风后端坐着一位男子。他背对着须箬,身着黑色丝袍,满头青丝披散开来,令人称奇的是,有一把玉梳,无需宫人帮忙,就它自个,自上而下着梳着他的头发,一遍又一遍,不断重复着。
毫无疑问,这人便是九州的主人,王朝最尊贵的人——皇帝须无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