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八万年前,前代幽冥府君新官上任,烧的第一把火,却是在冥府大兴土木,为的是将他那黑漆漆的府邸整顿成堪比天宫的敞亮模样。
这一愿景极其不切合实际。
掏空府库到最后,修缮工程烂了尾。幽冥府君统辖下的整片九泉之地因此穷了好些年。直至这代府君继任后仍未能补上这个窟窿,甚至未能将黄泉路沿途的引魂灯安上。
朱华住在奈何桥东面一间木屋里,当年我与她同住。
木屋前乃是大片彼岸花田,开花时有如幽冥地火般蔓延至黄泉路边。因了路上黑灯,常有赶路投胎的魂儿迷失方向,飞蛾扑火般撞进花田里。朱华辛苦栽培的彼岸花们被踩得东倒一片,西歪一茬,气得她直吐心头血。
有很长一段时日,我于学业上中道崩殂,个人感情上亦毫无进展,成日里游手好闲,闲来一番求索,叫我思索出个一石二鸟的计策。既可免去朱华被活活气死,又能顺带赚些外快。
我连翘三日堂,躲在家中揣摩如何能扎一盏灯笼出来。
三日后出了趟远门,去往寒泉捉回一笼子萤火虫。朱华在花瓶里插满了狗尾巴草,我抽了一根,对着虫屁股上下左右搔弄。那屁股招架不住,潺潺涌出尾液,流成道道小涧,会发光。
然后将尾液收集起来,储存在罐子里,紧接着奔波去苦泉,采回几把夜行草。夜行草去叶留茎,塞进盛着尾液的罐子里,密封好,浸泡七日往上,待尾液充分浸透草茎后,便可将其取出来晾干,干透后即可拿来编制草灯笼。
因草茎中满是萤火虫液,草灯笼便会发光。
我在屋前拾了根歪七扭八的枯枝,将做好的灯笼挂上去。
草灯笼一晃一荡,正可照到五步开外。方今回想起来,却不过微弱萤火之光。然那时,我尚且未尝见过日月之辉,便以为纵使无法与太阳争高下,比那月亮大概差得不离。
当下时候,上至幽冥九泉下至十八层地狱皆知,黄泉那个专事在三生石前派汤药的老太婆手底下正纳贤。是以黄泉路口不仅有待渡的幽魂,还挤满了应招而来的贤才能士,正因未有盏明灯引路而心犯忧愁。
于是,我提着引路明灯为他们解忧去了。
那一日下来,我便挣到十来颗珠子,收入颇为可观。
初时我意欲拉朱华入伙,但因她那时正与阴泉一位鬼君打得火热,忙着谈情说爱都来不及,自是兴致寥寥。直到我将那亮晃晃的珠子往她面前一倒,与她算了笔账。第二日她便甩了那鬼君,一心跟随我走上发家致富的光明大道。
我和朱华各自提一盏灯笼在黄泉路口候着,见着有谁过来,便上去问一嘴是否需要引路。此种招揽生意的方式实属潦草,然效果颇佳。
我和朱华一人领一队,只待凑足十个,小队便可开拔。犹记朱华在队列先头,走得那叫一个意气风发。
我们的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几日便发了笔不大不小的偏财。
老太婆找上门时,我两个正蒙着被子数珠子。
这阔绰的老太婆进得门来,啪,两只钱袋子拍在桌上,操着尖嗓道:“这些是预支的俸禄。你两个丫头,跟了老身走。”
忘记哪本警世通言上写着,一个人但凡有些才华,总也要有些傲骨。
我那时因觉得自己习了门手艺,应该算得有些才气,随之而来也便觉得自己很有骨气。对于老婆子这个行径,从最初的莫名,紧接便感到遭受了辱没。
我掀了被子,预备将这个嚣张的老太婆轰出门去。
桌上,鼓鼓囊囊的袋子松开来,从袋口滚出几颗滚圆锃亮且硕大的珠子,瞬间,那珠子的光芒刺瞎了我的眼,蒙蔽了我的心。
弹射到桌边,抓着袋子揣进怀中,旋即弹射出门,裙上褶子都没顾得上捋。
门外,只见朱华早已低眉顺目地候了多时。
打从那日起,我和朱华便卖身到孟婆手里做了两只黄泉小吏。
朱华因了身强体健精力旺盛,专替老婆子在外跑腿。而我除了做茅草屋里洒扫的活计,便不过每日提着灯笼往黄泉路口接引那些魂儿,引至老婆子跟前挨次喝过汤药,再送上奈何桥也便大功告成。
接引魂儿用的灯笼全由我亲手所扎,两万年下来,这手技艺我已练得炉火纯青。
惊时鸟鸣过三回。
我和婵娟潜进霜华殿后头那片紫竹林里砍了根老竹。竹竿削成竹篾,用以打造灯笼骨架。今儿我准备扎些纸灯笼。至于糊灯笼的纸,我找了一圈,发现浮星殿一角躺着现成的。
少司命提来的那些吃食我拆了几包来尝,颇觉索然。朱华时常抱怨今时凡世里商家已不想着用心钻营品质,只想着赚噱头博人眼球,实乃商德败坏。
这糕点蜜饯滋味果然很一般,包装的纸张却是里三层外三层,好生花哨。这些纸花花绿绿染得颇为精细,拿来糊个灯笼倒是正好。
我和婵娟忙进忙出,备齐竹子,便开始制备竹篾。婵娟手上利索,得她相帮,惊时鸟来鸣第四回时,所有材料俱已备妥,我已席地坐着折竹篾子了。
此等技术活婵娟插不上手,只能负责在旁观摩,不时呀呀啊啊的捧一回场,忒是聒噪。
梓桑那只套着颜色到样式皆十分浮夸的云靴的脚迈进殿门的时候,婵娟发出一声匪夷所思的鬼叫,将那只脚吓得一顿,收了回去。
随继,殿门后头探出一颗脑袋,眯缝着眼向殿内观望。
我手里活计不停,余光早已瞥见那身扎眼的紫袍现在殿外,磨磨蹭蹭踟蹰不前,甚觉好笑。
往那头扫去眼,道:“放心,这里只得我和婵娟两个,吃不了你。”
梓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