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如同一片寂静而幽深的大海,表面辽阔平静,内里万象汹涌交错,那层消失半月有余的暮霭,裹挟一道风雨再度席卷而来。
飞沙扬砾,被奔袭而来的马蹄踏碎,溅入水坑,雨淅淅沥沥的下起来。
迟沂顶着斗笠驾马赶路,在一处乡野陋室驻留避雨,废木堆积点了一团火,手下们绑好人证,要他们跪坐在侧暖和身体,以免发热影响行程。
飞鸽传来的密信举在火焰近处,素白的纸张上开始斑斑点点的出现字迹,独显一道墨晕,迟沂迅速浏览完毕,攥成团丢进火堆,向四方迸射火星。
韩霁如预料所言,持名单入京举步维艰,领罚避祸。
他打眼扫过一圈人证,张敬远被下了迷药,靠一根吊绳勉强支撑上身,发梢蒙灰四下里散开,胡茬也顺势而上爬上鬓角下沿,清正整洁的父母官,被风霜侵蚀后,如今也像沧桑的乞儿。
迟沂起身,摆手示意手下们原地待命,东边有一间破了顶的杂物房,他将张敬远提起,抬脚踹开门板把人塞了进去。
张敬远被摔在一层厚重的白灰中,扑腾而来的刺鼻感,激醒昏或久矣的神志。
迟沂拿出解药,凑在张敬远的鼻尖晃了晃,让其意识更为清醒。
他拍了把对方的脸,特意压低了声音问道:“张大人一路辛苦,可还睡得安稳。”
马背上晃了一路,张敬远迷迷糊糊地,谈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只轻蔑一笑,“托大人的福,还算舒坦。”
韩霁拿的那份名单,震慑力太足,从一开始就不好收场,但如若那份名单被镇压,等待张敬远的便是朝廷急于推卸的宣泄口,高官难以撼动,维持表面的小鱼小虾们就是下锅最好的材料。
眼见着要入虎口,迟沂突发善心,倒想提点一二了。
外头下着雨,屋顶漏进来的雨花就这么肆无忌惮的招呼下地,迟沂望着那一处逐渐被淋湿的地面,沉声笑道:“就快到京城了,听闻各部官员正急着撇清关系,我得到了一个好消息,想说于张大人听听,据闻朝廷有意整顿盐务贪腐乱象,这地方与中央两处,像是要以前者换后者安宁,我这般将大人提过去,怕是要立个大功。”
他笑得漫不经心,仿佛不惧动乱,也仿佛不为这点功名动心,拿一道闲话的口吻,轻飘飘的脱口而出。
张敬远不言,低垂着脑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也只留下一声冷笑。
迟沂问他:“张大人不怕吗?”
张敬远斜眼瞧他,“该怕吗?”他挪了挪被束缚的双腿,摊开双手满目悲戚,“我都走到这种地步了,除了等死,还有什么是该怕的呢?”
即为牺牲品,那便无路可退,无非死法各异,张敬远此刻毫无心情,他把自己该有的下场想了一遍又一遍,除了被无尽的绝望掩盖,几乎找不到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
这就是一场死局,是他解不开的死局。
这算不上风光的一生,除了当牛做马,好像也只是在苟延残喘。
“我该怕吗?”他又问道。
迟沂“嘁”了一声,寻了一张板凳拖到他面前坐下,附和道:“你不该怕吗?”
细数罪状,若只是贪腐一些银两,那这世间大部分人都犯了和他相同的错误,但这不是他该怕的理由,迟沂望着他,一字一句问道:“张大人这一路走来,为那么多百姓送去嫁女财,最后却栽在了这上头,这微薄的利润可有到你手上,那些鲜活的女子可有为你换得高官厚禄?”
张敬远苦笑,“都说微薄了,到了我手上也挺不了多久,我换的不是钱财,也绝地官位,”他凑近几分,狼狈的声音从喉腔中颤抖,“我换的是命,是我这条微不足道的命。”
迟沂道:“愿闻其详。”
只要张敬远愿意送口,他不介意卖个便宜,稳操胜券的事,就是手上能握住的把柄越多越好。
“罢了罢了,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张敬远往后靠,透过凌乱的发丝看向迟沂,双手被绳索紧紧捆住,为了不显得过于狼狈,他仍旧高举双手,用手指捋了捋头发,抓顺一些。
“我本来就无妻无儿的,好在身后没什么牵挂,只是做了一辈子的官,也就在那一方小小的县城里,勉勉强强混了一年又一年……”
张敬远年轻时,也曾向往过宏伟的未来,他以为学有所成,就能跨越阶级,走向世人所向往并追崇的道路,然而人生苦熬,考取功名是一道坎,功名背后却还有着一道艰难万险的鸿沟,或许是不幸中的不幸,他也同大部分的寒门学子一般,沉入那道鸿沟里,挣扎半生也没能爬上来。
无钱买官,分明以学识铺垫下来的道路,最后却只能在各处贫困的县乡里,四处受挫。
他做过县令,在一处名为寒县的小小山区里,顶着风雪为百姓开出了一条通往外面的官道,最后被人顶了功劳;他进过州府,开过水渠,为一处干涸数年的村落引来活水,使百姓不必流离失所,最终被州府衙门抢走功劳,贬斥去了另一处县里。
兜兜转转数十载,志气与气量耗尽,发妻离世后,张敬远终于学会了一个道理,成了一名合格的操刀者,他不再是站在人群中的刀客,而逐渐的站上高地,刀锋所向之处,除了自己,无一幸免。
学会着勾结,学会着依附,张敬远曾一度站上寿州州判一职,分辖粮务、水运诸事,也便是在这一时期,身为知州佐官的他,深陷暗线押运等见不得光的勾当,渐渐地不止是官粮,茶叶、海盐、矿产,凡利润庞大皆有所涉。
这一干就是数年,张敬远再回过头时,那一箱箱堆积的财富,开始让他日夜难安,他怕风高浪大,不明不白的就卷走他的一生。
于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