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重檐之上,金黄琉璃瓦过于耀眼夺目。
或是走在高高的汉白玉石阶,双腿酸痛之感太过深刻。
兮月睡梦中,竟见连廊回旋,屋檐低沉,石阶时而向上,时而向下,汉玉莹白,渐渐透明。
仿佛下一刻,便会一脚踩空,跌入深渊。
所见之处,空无一人,她像一抹幽魂,独自徘徊。
每次回头,也总是相同的景色。
可潜意识里,知道这是乾清宫,只这一点,便无端有了莫大的安全感。
仰头,宫灯是红色,红得热烈,火一般即将燃烧。
渐渐漫延,漫延到天空,火烧云光芒万丈。
亮到她再也睁不开眼。
低头,忽见走廊尽头,德妃姐姐一身绿色宫裙,还是年轻稚嫩的模样,笑着跳着唤她的名字。
兮月往前几步,看她走近,看她面上笑着笑着流下泪来。
那身影近了,更近了,交错之时,骤然变虚,穿过自己。
兮月回头,看到她与另一个自己拥抱,手拉着手,嬉戏笑语,一同向前。
到拐角处,被笼罩的浓雾吞没,眨眼间,淡如烟尘,再也不见。
忽然。
“阿月。”
有人在叫她,音线低沉。
转回身来,竟是父亲兮仁。
再一眨眼,看清他脚下还有个模糊的影子,身形瘦小。
这般姿态,像她十三岁小娘去世时,也像及笄之前,荷花池宴。
都是她将所有的自己踩在脚底,孤注一掷,豁出一切地去求,求她的生身父亲。
只看一眼,所有心神便被这场景死死困住,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
“阿月。”
父亲再唤。
兮月挪不开眼,也张不开口。
他说:“要听父亲的话,父亲自有父亲的道理,你以后,便知道了。”
语气轻而严肃,眸中像是寒冰,铺满睥睨与不屑。
地上那小小的一团,声嘶力竭,不停颤抖。
伸出瘦弱的手,骨节青白,像求救。
兮月上前一步,好想拉住。
可下一刻,那只手失力跌下,被兮仁的脚尖随意一踢。
他弯腰:“乖,他们都在外面等着呢,别不懂事。”
兮月再也忍不住,几步上前,伸手阻拦,却扑了个空。
她茫然望着四周,只剩细碎的星子闪着光。
缓缓、缓缓地在原地蹲下,紧紧抱住自己,像抱住从前绝望无措的小兮月。
宫灯长明。
“月儿,月儿……”
谁在叫她,好像陛下的声音啊。
声音渐渐近了,意识如同自深海缓缓上浮,终于,一声巨响,破水而出。
她睁开眼。
眼前光影斑驳,揉成一团。
眨眨眼,有什么从眼睛里掉出去了。
视线渐渐清晰,看到了他急切的面孔。
晨光勾勒棱角分明的轮廓,是她万分熟悉的模样。
被他抱入怀中,拍着背。
乌发在金色的床榻长长铺下,像传说中人鱼美丽的鱼尾,流光溢彩。
她紧紧抱住他。
好久好久,神思才回到现实,回到这个温暖宽阔的怀抱。
“陛下……”
出声哽咽。
他安抚地贴她的唇,缱绻旖旎,“别怕,有我呢。”
兮月闭上眼,仰头,他的气息灼热,正好暖她。
像梦里的殿门打开,通草花探出头开,一只靴子,一双腿,迎出完整的人,拥她入怀。
任他魑魅魍魉,都逃不过烟消云散。
宫灯化作天灯,带着整座宫殿缓缓上升。
有一条五光十色的天路,弯下身子,静静地迎候。
他与她十指相扣。
“我又梦到他了。”
兮月声音像清晨雾霭中的露珠,湿湿的,晶莹剔透。
大手摁着她的后脑,腰间手掌灼热。兮月尽情软着身子。
“我看到了十几岁的我……和他,他还是那样……”
兮月轻笑,笑里藏了涩涩的苦果。
她摇着头,泪意滞在喉咙里涌不出来,“……我真的不想,不想再看到那时候了……”
那时候……
无论那时候,还是后来,从始至终,兮仁都挺着高傲的脊梁,至死不休。
坚信山河铺地,自我至高无上,哪怕身披无数罪恶赴死,也可当作是对心中崇高信仰的光荣献祭。
他怎么还在呢。
明明,早已身首异处了啊。
“没事的。”宫御抚摸着她,不住地。
言语间是轻描淡写的森然,“他早已过了阎罗殿,入十八层地狱,日夜赎罪,若无法醒悟,终有一日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