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赏,邵代柔不给,他们就三番五次刁难,不是将将用完了要再烧,就是上院点名了马上要。
撞过几次南墙,邵代柔也不乐意去废那口舌了,自己去井里打来井水就使,反正在家里也洗冷水洗惯了,柴火在哪家都不便宜。
寒冬腊月的天,她哆哆嗦嗦擦洗完,水端出去泼在屋外,然后闩好门,想到黄皮,又仔仔细细检查了好几次门,才抖着手脚钻进被窝里。
被窝也是冰凉的,不知睡到半夜能不能捂热。
刚想闷头睡去,耳朵半钻出被沿,竟然从呼啸的风里听出了卫勋的声音。
她还以为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痴得都忘乎所以了,结果坐起身来偏起耳朵细细分辨——
“大嫂,睡下了吗?”
真的是他!
邵代柔一纵身跃起来,被子从身上落下,满地上找鞋。
至于穿着入睡时的衣裳见客妥不妥当,这不是邵代柔这样的人应该考虑的问题,只有家境阔绰的夫人小姐们才有闲情和闲钱准备专门入睡穿的寝衣,像她这样的,内搭的长抹胸夜里勉强充当寝衣穿,起床后外罩一件褙子便可以出门。
深冬时节么,也不过换披一件粗麻制的薄袄,便趿上鞋去开门,脚下太着急,过屏风时还差点绊了一跤。
这狠狠一坠的感觉将她短暂从不合时宜的贪嗔痴妄念中解脱出来,天爷,怎的又痴了呢。
自持些罢!
这样想着,绕过屏风后便刻意放慢了脚步,托起门栓,等了几等,理了理衣衫,才缓缓拉开了房门。
卫勋发誓,他在目光触及她的第一时间就立刻偏头避开——
还是迟了。
他清楚看见散落肩头的乌发如同入夜湖面,还有微微侧过去的细白脖颈——不是深闺娇养出来的圆润饱满的白,而是过于寡淡的惨白,像掺了灰的雪,像被雨水冲刷后的灰尘,今日或许是因为落雪的月夜装点,落在他眼中的那一瞬,竟然恰似皎月坠湖。
自然,卫勋也清楚记得手指间正在扣上的朴素衿纽,没有任何花样额外装饰,只有不慎刮花的道道指痕。
目光锐利于将士而言是无上的天赋,然而这一刻,卫勋竟有些自恨起敏锐的观察力和记忆力来。
邵代柔倒是没大往心里去,她算是哪根葱呢,哪里能够好命如那些千金小姐,被人瞧上一眼就算是受了莫大的冤屈。
她呢,平日里四处接活计,要挽起裤腿踩浣衣,要抡起衣袖近庖厨,讲究不起。
一步赛过一步快,像是唯恐有什么大事发生。
可是细想一想,眼下还能有什么大事?哪怕天塌了好像都没要紧,更多的都是出乎意料的欣喜,能瞧见就够够称意了。
她扶着门框,尽管手指尖几乎都要掐进墙里,也尽量把语气端得稀松平常:“这样夜了,将军怎么来了?”
皎皎月无声,飘飘雪映月,卫勋立在她的房门前,他是那样高大,宽厚的臂膀挡住了所有的风霜雨雪,轮廓笼起了银色的光,像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他说:“我来给大嫂送炭。”
脚边摞着一筐码放整齐的银霜炭,邵代柔眼尖,是在金县令家里都罕见的好东西,嫂子金素兰每到冬日都会炫耀,说是御用的内造炭,说烧起来没有呛人的烟,连墙面都不会熏黑。
邵代柔又惊又喜,“哎呀,怎么好劳烦将军大半夜跑动一趟呢!我不怕冷的,往日在家里,屋里也不点炭,挨得住,习惯了。”
“夜里也挨得住?”卫勋顺着她的话随意问道。
邵代柔笑着答道:“夜里冷呀!冻得手脚都发僵,我就跟妹子宝珠睡在一块,两个人挨着就不冷了。”
所以她平常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卫勋沉默着,似乎也不应归他管。
邵代柔还在肚子里琢磨该怎么感谢他才好,便听见他说:“还有这个,大嫂拿着。”
他递过来一个什么小东西,邵代柔下意识伸手,手掌心往下浅浅一坠,托住了,原来是一个
铜丝袖炉,竹节形的,外观清雅古朴,暖意无限,阵阵清香。
卫勋视线仍然偏向侧方,端正道:“大嫂靠一双手做活计,这里头填了香饼,用来炙手熏衣都便宜。”
他没看她也好,这才方便邵代柔一瞬不瞬盯着他瞧。
她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小小手炉,像托着一整颗小小的心脏,心中回想着,她曾经拥有过这样奢侈的东西吗?或许有吧,太过遥远的记忆提供不了切实的佐证,在她能够真切想得起来的人生里,这是她拥有的第一件手炉。
炉里的香饼子燃起来,连一颗心都被捂得滚烫发热。
怎么办,就连脚下的泥土都好似不复冬季的僵冷,好像湿漉漉的,绵软的,地表微微向下塌陷,恨不得整个人都沉进去、醉进去,忘乎所以。
耳畔只剩下来自旷寂院外的遥远风声,卫勋微微偏开着并无特殊深意的英挺眉眼,邵代柔望着,望着,怎么办,叫她该怎样自持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