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就被解散了。他们被冯绍祥强制收编以后,总也不服管,冯绍祥干脆把他们就地解散了。冯绍祥多少仗都是第六军替他冲锋陷阵,难得的好队伍啊,就这么没了。你入狱之后,华北第一军与第四军合组成了“一四联军司令部”,打过浙奉战,鲁攻南,广北伐...”
还是这么个老样子。“哪里都打,唯独不打东洋人是吗?”盛武杰咬牙切齿。
两人沉默许久,夏秘书道:“你不该让冯绍祥为所欲为的。”
这话没说错。盛武杰仰头。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夏秘书接着道:“我接你出狱,你去取冯绍祥人头。”
盛武杰猛地朝夏秘书看去,见他表情平淡,明白这话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盛武杰说:“就算冯绍祥该死,北洋军也不会容忍叛......”
“谁说一定是北洋军?”夏秘书说,“你搭进去的上半辈子,还不够吗?”
盛武杰朝夏秘书眯了眼,安静了许久,幽幽地问:“今时今日,我已经不信自己能分清对错。你又为什么信我。”
“错的不一定是你。”夏秘书顿了顿,“你送走言小姐的事情,你小叔叔也都是交给我去办的,所以你入狱前的细节,我知道一些。”
水汽凝结,从灰色石壁上流下。
盛武杰忽地起身,声音颤抖:“...你,你有她消息?”
“你先坐下,慢慢说。”夏秘书扶盛武杰坐下,“你当时给广州运过行李,足有三节车厢。后来你又把那批行李发回北岭了。你能说说看那是为什么吗?”
三节车厢,是盛武杰的全部家当,早就说好了是盼儿的聘礼,那自然要随着盼儿走。可他转念一想,又怕盼儿到时候拿着钱,过两个月就回到北岭,回来也许就跟着他一块儿入狱了,磨人骨头的审讯,他绝不可能让她受。
他当时看着运回的行李,左思右想,还是私自动了这笔钱,给每一户人家发了五十两,足够他们逃命的路费和安置费,就当是自己对北岭最后的交代。
盛武杰不说话,夏秘书自问自答:“散尽家财。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他说着,眼神里多了些许钦佩和同情。
盛武杰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停留,问道:“你到底有没有她的消息?”
夏秘书点点头,拿出一沓信来,道:“你小叔叔逃去东洋了,这是搜他住所的时候发现的信件,是言小姐写给你的。”
那沓信极厚,像本书一样,盛武杰愣了片刻的神,把手掌在裤子上来回搓了几下,伸出双手,捧下了那沓信。
“司令亲启。”第一封信封上写着。
她还是喜欢叫他司令,尽管他早就什么都不是了。
指尖触摸着信封,盛武杰不敢打开。
他在小隔间里住了七年,这是第一次接触任何关于盼儿的消息。光是名字就足以牵扯出他心里那份熟悉的悸动,怂恿着他呼吸急促,眼神闪躲,仿佛第一次见到盼儿。
他永远都记得那个晚秋的下午,盼儿娘领着他,到言家老院里。
老藤编织的篱笆下,盼儿悠然自得地在太阳底下码着野花,晒着草药,不合身的厚袄子把她裹得像颗小粽子,却裹不住她浑身散发的满满的生命力,红仆仆的嘴唇里轻哼着不知名的歌谣,那副活灵活现的自在模样,在那间满是黄土的院子里,珍贵得像是沙漠里开出来的绿玲花。
她竟然还记得他,还给他写了这么厚一沓信。阴暗里过了七年,盛武杰对这种欣喜已经无法适应。
“还有。”夏秘书又道,“她改嫁了。”
……盛武杰不想在外人面前失态,可颤抖的嘴角与指尖早都将他出卖。
他送她走的时候,其实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盼儿还那么年轻,他当初给小叔叔的关照里,就是说明了不能将她关在屋子里,如果她遇得见好人,那就要许她自由,万不能为难于她。
七年来,他一直以为心里早就做足了准备,可这话真的听到耳朵里的时候,他全身还是泛起里彻骨的苍凉寒意,心尖疼得他整个人都想打颤。
他不该有这么大的反应的,他早该放下的,毕竟自己现在是个什么都没有的阶下囚,盼儿在南方裹着骄阳,哪里还需要旧雪天里的破裘衣。
“她......”盛武杰摩挲着手里的信,忍不住还想再问,“她嫁了什么样的人。”总不能是白邦彦吧。
夏秘书摘下眼镜,“这也问不具体,只知道是姓诚,是一家橡胶厂的老板。”
厂老板啊。盛武杰又卑微地低下头去。老板好啊,应该能给盼儿很好的日子吧,小财迷心里应该是高兴的。
还好,还有这几封信,够自己残喘余生了。
***
监狱是通电的,但他的隔间里没有灯,每天只给他发一根蜡烛,烧完了就没有足够的光可以阅读。他一个字读两遍,看着字迹想象盼儿写信时候的模样,读得奇慢无比,一天只能读三封信,读了一周还没读完第一遍:
“腊月十八,司令亲启:还是好想你。”
盼儿这头开得炙热,时隔七年才读到,盛武杰笑着流泪。第一封信只有一句话:
“来时一路顺利,没出任何岔子。
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你别想得太好,我的意思是,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算账的。想娶就娶,想扔就扔,你当我是什么?我还在生气。不给你写了。”
“算了,还是想写。”第二封信的落款和第一封是同一天,“这整座岛都是臭的,大约是离海太近,树又多,总有木头腐烂的味道。院子里有一棵树,开黄色的花,特别像盛宅里头的那棵冰凌。想你。腊月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