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了。
他在这里再次见到了死去多年的龙渊。
书沉往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半晌才忍住了奔涌而出的情绪,“将、将军……”
他没问“为什么活着”,“怎么活下来的”之类的问题,对他来说,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好事了。于是他只是稍一怔愣,回归了正题。
“惊忧丢了。”
丢了???
夜风笑容僵硬,“怎么会丢了?”
“剑生了灵智,不见了。这些年来我也找过,但消息零零散散,总没有确切的。”
他解释得倒简单,三言两语便作罢,夜风和龙渊却都蹙起了眉头。
若是如此,事情又回到原点了。
“吱呀——”
门又开了。
可能是夜风的预感难得准,真的有人当着幕后推手,逼着她走这条弑神的路,转机又送到了她眼前。
推门进来的是华谷几位长老,最前面站着的竟然是最不常言语的四长老尤瑾。他那张一贯八风不动的脸上难得有了些情感,皱着眉说:“尤瑾,惊忧。”
“……”
众人心里暗暗浮上一种猜想,却没人敢说出口。
尤瑾又倒着说了一遍:“惊忧,尤瑾。”
“尤瑾你——”
陌冰想说点什么,却话刚出口就断掉了。
“惊忧”两字交换顺序便与“尤瑾”谐音,这是不谙世事的剑灵被人问起时临时编的名字。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算什么,哪怕是生了灵智,懵懵懂懂地在人世走了好多年也还不知道。他没有人的情感,只有一颗和人相似却算不上温暖的心。
“……尤瑾。”
名字是他被金莫问起时临时起的。
他看着眼前脸上沾着泥巴的小少年,眼睛亮晶晶的,笑容明媚,穿着一身明黄色的衣裳,方才笑着问过他的名字。
他问:“我叫金莫!你叫什么呀?”
那一瞬间,尤瑾脑海中最先浮现出的答案其实是“我没有名字”——他确实没有名字。这些年漂泊的路上他一言不发,有些好奇发问的见他这般不识趣,也就不再搭理转身离去了,可金莫不一样。
这小子比他还不识趣。
他不答应他,他就跟在他身后一直问一直问,执着得紧。
“你是谁啊?”
“为什么来这里?我很久没见过外人了。”
“啊——你怎么不理我不说话啊,你要去哪啊?叫什么名字?哎呀,理理我好不好嘛,我这人就是这样,别人不搭理我我就浑身难受……说说话嘛,我好无聊啊。”
“啊,我这人是招人烦,你看我身上的泥!你看,今天吧我就不知道怎么烦到幽城了,那小孩一下子把我推进泥坑里了,可可恶了!看我这么可怜,还掉进泥坑里的份上,你就可怜可怜我,陪我聊聊嘛。”
“真的不理我?真的不理我!真的不理我?真的——”
“……尤瑾。”
他实在是被金莫烦得紧,从没见过有人能执着到这个地步,便难得开口答了。
张嘴的那一瞬间,他倒是留了个心眼。他突然想起以骨血创造自己的那个神明,人心繁复,他没有情感,不懂这些也不想轻信。
于是他把承载自己命运的那两个字颠倒——“尤瑾”。
“你没地方去不如跟着我!我爹娘人可好了,肯定很乐意的!”
他留在万家乡的那几年倒算得上自在,但一直没明白人的情感。
金莫总看着他的一张冷脸瘪着嘴叹气,“尤瑾你怎么不会笑呢?笑一笑多好,肯定和我笑起来一样好看!”
这家伙三句不离自夸,说着说着神色又亮起来,在尤瑾面前晃着脑袋笑。
“笑?怎么笑?”
“就这样笑啊。”金莫两个食指怼上自己的脸蛋,把自己的嘴角堆出夸张的弧度。
尤瑾学着他的样子做,不过他是单手伸到嘴角,食指和中指一边一个。他这模样有些好笑,看起来并不自然,甚至让人觉得有几分委屈。金莫没憋住,“噗”地一声笑出了声。
尤瑾手还保持在原位,就这样鱼吐泡泡似的说话:“不对吗?”
金莫笑个不停,没空回答他。
他就那样歪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眼前人笑了好久。
谁能想到时光飞转,他还没学会怎样笑,原先笑容灿烂的小少年却已经失了桃花面。
“我是惊忧,是一把剑。”
尤瑾目光一一扫过面前人,最后转过身来看向了身后的金莫,“我不是人。”
——所以没有人的情感,自然也不会笑。
他不知道自己重回剑身之后还有没有这段记忆,只知道他此刻心底有一种他不知道如何命名的感觉在驱使着他做出接下来的举动。
他伸手到金莫的嘴角,帮他在脸上现出了一抹已许久未见的笑容。
那笑很难看。
而尤瑾自己也努力提着嘴角,僵硬地笑着。
“多笑笑金莫,你说过的,你笑起来很好看。”
他最后说。
夜风远远看着这副景象,没好插口说话,只叹息一声。
不明情状的人或许无法与他们共情,而她从没想过龙渊有一日也会成为这样的人。他只想着自己的愿景,催促她说:“如此,便可以上路了吧?”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性子出了名的温柔,天境里哪怕是个婢女奴才小兵,只要身世可怜都会受到他的同情,更何况一个懵懂的剑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