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江收回跑卯的思绪,又回到病房,看到半小时前通达淡定的陈芷汀,出现明显的惊慌。见他进来,直愣着眼神盯着他看,眼眶内晶然闪亮,就要伤心落泪了。
裘江不敢再回避,迎着她的泪眼走过去。
陈芷汀伸出细长柔软,略显粗糙的手,拉住他长大结实硬朗的手,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是在等着裘江说出“我也没想和你分开”的话吗?
裘江有点紧张,用力攥攥她的手,很快放开,去给她倒水。他想像不出如果说出完全相反的话,陈芷汀会有怎样的反应……
“怎么啦?我不喝水。”陈芷汀奇怪地追问。裘江才发觉自己出了汗。
水杯里有温热的水,刚才倒的。他像眼瞎一般看不见。倒水,装饭,削水果,他在几件琐事上循环……
“我……没怎么呀?”
“真的?”
“真的。”
“可是你刚才,眼珠转来转去。”陈芷汀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指向他的眼睛。裘江像学生撒谎,被老师抓了现形。
“我……”裘江有点发懵。
突然陈芷汀一拍被子:“你不要,不要啊——”她突然流下眼泪。
“有漂亮女生……你也不要走。你要走了,我……我就是太蠢,不听你的话。要是听了你的话早些走,怎会闹成这样?我们天天在一起……”
漂亮女生?听我的话?闹成这样?哪样啦?裘江被她的直言表态闹得心慌。好一会才分别想起来,他曾经想让陈芷汀去他工作的小城市教书,陈芷汀觉得那不是公办学校,虽然校舍是新的,但学生可能不爱学习,不愿意去,就算了。这对他不算什么事,没老婆女儿在身边,他还少了很多羁绊。看来陈芷汀把这事看得挺重要,在心里缠绕很久。
但是,漂亮女生——难道又是徐珊两口子?
但是,我们也没闹过啊——难道她把我的不回家当成闹分离?
他递过纸巾让陈芷汀擦去腮边的泪,轻松笑道:“你看你,多大的人了,也跟小孩子一样。我呀,刚才再想真真的事呢。她跟我‘拉勾上吊打保证’,我就不明白了,拉个勾就要‘上吊’吗?小孩子的游戏这么可怕?”
“什么呀你!”正在伤心的陈芷汀破涕为笑。“好为人师”的病犯了,立刻转移了“乘胜追击”战场。
“上吊也写上调,调动的‘调’。古时候的铜钱不好保管,要用绳子串起来挂好,是为‘上吊’,意思就是说,这事讲定了,不再改了。也有说‘拉弓放箭一百年不许变’,意为‘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能反悔。苏东坡发配海南岛时,生活困窘,每个月领了铜板就按天数分配好,挂到梁上,每天取分好的铜板生活,避免青黄不接。哪里是‘上吊’的意思。怎么想的?怪吓人的。”
陈芷汀侃侃而谈,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人也看着精神了。
裘江长出一口气,一拍膝盖,用从来没有用过的语气赞美道:“不愧是当老师的,知道的真多。受教了。”
几秒钟后,又追加了一个拱手礼。陈芷汀抿着嘴笑,带了淡淡的羞涩。
笑容温婉、甜美,裘江却把脸转到病床前的走道上了。灰色的走廊,除了脚印,就是污渍。
成功转移话题,裘江又松了一大口气,可随后又生出了淡淡的遗憾。他很想看看陈芷汀穷追不舍的情态,跟徐珊比,她的超级愤怒会是怎样的情景?
徐珊式的愤怒大街上从来不缺少现场表演,陈芷汀式的就罕见了。
陈芷汀放弃质疑和追问,本应该轻松的他,忽然产生了一丝不满。对我那么放心,难道是因为我的份量不够?他曾断断续续听岳母讲过,跟前男友分手后陈芷汀很伤心,偷偷哭过好久,还主动去找过他。
“哼!天天跟老陈吵,也听不懂他们吵什么。拍桌子跺脚,房顶都要掀了。小汀也怪,不生气,还笑呵呵地给他们倒茶倒酒。我就看不惯。作呗!讲些我听不懂的,就他能耐。你看,分了多好,不分你怎么进我家门?你看现在,老陈从来不跟你吵。多好!”
虽然只有那么一两次的话漏,却成为裘江心中隐伏的一道坎。他总想跨过去。跨过去的方式就是也跟岳父吵几回——但是吵什么呢?岳母说不出他们在吵什么。裘江知道陈芷汀的前男友是哲学系的,岳父是教政治的,他是政教系的,都有共同的话题,可是奇怪了,岳父跟他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一个话题或事件发生过争论,更别说吵了。他们只有讨论,然后达成共识。
吵,吵架。争,争论。还能笑嘻嘻地,一起喝茶喝酒。
这是怎样的状态?怎样的人?裘江想不明白。现在,他把这个线头轻轻拉出来,扯着扯着,感觉自己的内疚轻了许多。
不吵。不争。不歇斯底里。证明什么?
我没有那么重要呗。
为自己找到出路的裘江又轻松了一点,但是,再走进病房,看着陈芷汀病中愈发白净的脸,揣测她刚才未说完的话,想知道她还知道些什么。忐忑不安又回来了。
真的要结束嘛?他问自己。心里又涌出更多的内疚和不舍,刚才的理由像一团轻烟,没有吹,自己就散了。
想想自己帮客户打得办理那些离婚官司。夫妻二人已经是仇敌对阵,还死缠着不放手,为钱还好办,最难办的就是“拖死型”——不跟我过,也别想跟别人过,整不死你也拖死你!感情这事根本就不在日程之内。现在到了自己,还没提上日程就难得如同登天。他的心里轻轻响起了一种鼓点的声音,声音渐渐清晰,渐渐清脆。他听出来,那是退堂鼓的声音。鼓声让他松了口气,可以借机摆脱一种羁绊:
老婆不同意,女儿跟我闹——注意,是女儿闹!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