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天色青暗,马车赶在宵禁前抵达了公主府,自后门低调驶入。
盛婳在离开之前就已经让下人把一方地处幽静、风水极佳的偏苑打扫干净,做好了万全准备。她命人将祁歇安置在那里,柔声叮嘱他好生歇息,便打着哈欠回去补觉了。
宿二最后给祁歇检查了一下伤势,确认没有恶化后也离开了。
盛婳知道祁歇喜静,不喜欢不相干的人与他呆在一处,所以特地吩咐让仆人守在门口,没有贴身随侍,房中顿时只剩下了祁歇一人。
窗外晚风轻拂,带动檐铃作响。室内窗边便是塌,上置金丝柳叶锦褥与流云纹碧玉竹枕,白罗绮纱制的床幔随风而动,处处透着精致典雅的气息。
祁歇注视着这间帐暖生香、烛灯如星的寝间,却没有欣赏这方雅致的心情,只是细细地扫过一遍屋内的布景以及任何可能藏有猫腻的角落,确认无误后,才慢慢地、有些不适应地在柔软如云的床塌上躺下。
在落星阁的这五年里,他在满是脏灰的犄角旮旯里蜷缩过,在爬着虫鼠的地牢里睡过,好一点的时候有一块硬邦邦的床板,却独独没有睡过如此舒适的地方。
这让他对于自己刚刚结束的杀手生涯更加恍惚。
在逃出落星阁之前,他想过自己的去处。如果顺利躲过了追杀,也苟活了下来,那么天大地大,一人一剑便足够他远走高飞,浪迹天涯。
但他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般灯火通明、杏花满园的大院深宅里。
曲折廊道,暖阁庭庑,如雕栏玉砌的天上宫阙,就连穿行其间的小厮仆人也都相貌堂堂,举止端正,井然有序,美好得不甚真实。
而且,看他那位突然冒出来的表姐、皇帝最宠爱的华朝公主所言,他似乎还得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她说,她是受他母亲所托,还说,让他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一样不必拘束。
母亲?家?
祁歇只觉得可笑。
从他进入落星阁起——不,远在他出生起,他便从未体验过家的感觉。在被掳走前,他居于深宫,虽为皇子,却处处受制,因为那位的冷眼相待,他小小年纪便见惯了那座幽深宫墙内踩高捧低、见风使舵的人情冷暖;母亲在他受欺负的时候从不出现,一看到他只有狰狞可憎的面目和状若恶鬼的抓挠,每每掐住他脖颈的力道大得仿佛他是什么罪孽深重的不详之物。
在被掳走后,只剩下日复一日刀光剑影的枯燥训练陪伴着他,一旦懈怠就会毫不留情落在身上的狠厉鞭打,让他在生死之间来回走一遭时,也曾怨恨为何世间没有他的一席容身之地。
尝遍世间炎凉,他早已对“母亲”“家”这两个字眼没有任何期待,所以,对于盛婳在马车上说的话,他只觉得可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留在这里,也不过是想找个暂时的疗伤之地,顺便看看这位名义上的表姐究竟在打什么算盘,以及她到底有哪里值得他那位冷情冷性的父亲喜欢。等养好伤,揪出她的狐狸尾巴,他便即刻遁走,天高地远,叫她再也无法得逞。
祁歇如是想道。
“叩叩——”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门外传来侍女的软言细语:
“祁公子,公主临睡前想起你还未进食,命我来为你送些吃的。”
祁歇坐起身来,淡声道:“进来吧。”
侍女应声而入,目不斜视,呈到他眼前的漆盘上放着一碗点缀着肉丝和葱花的白粥以及几碟开胃爽口的小菜,似是知道他不喜外人,她把食物放在床边的镂雕小几上便退出去了。
祁歇垂眸,先是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试了一下——作为一个成长中的杀手,身上的暗器必不可少。
确认无毒后,他犹豫片刻,还是端起那碗粥慢慢舀了一勺。
温热的、鲜气四溢的食物瞬间抚慰了他饿了两天两夜的肚胃,也令他那长期被单一干瘪的面食养废的五脏庙重新活了过来。
他心想,他这表姐倒是很懂打一棒给颗甜枣的道理。就是不知道那一棒,会在什么时候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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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星阁。
“阁主恕罪,属下办事不力,叫那小子跑了。”
“逃往何处?”
“派去追查的人说,他被华朝公主带回了府邸。”
“……当真?”坐于上首的男人一身玄青色羽绉面鹤氅,仪容轩昂,沉肃凌厉,听罢站了起来,却是朗声笑道:
“既然她喜欢,那就撤回追杀令吧。若那小子能讨她欢心,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是,阁主。”下跪的杀手松了口气,忐忑的心终于在此刻安定下来,又问道:
“到时候需要定期给那小子送去解药吗?”
落星阁作为江湖第一大杀手组织,掌控手底下的杀手除了训练和洗脑,自然也少不了毒药的控制,这种毒下在日常的饮食中,会潜伏到十五岁时爆发,发作时会令全身绞痛难忍,如钝刀割肉。如果杀手能忠心为组织办事,届时就能领到暂缓疼痛的解药,只不过需要一个月服用一次。
男人沉吟片刻,摆了摆手:“不必,规矩不可破。此子既然私自叛逃,那就得让他受些教训。五年,也够她厌弃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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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春光大好,燕语莺啼。
赖了好一会儿床的盛婳掀开被褥,迷迷瞪瞪地爬起来洗漱。
彩漆瑞花纹铜镜前,春舟照例为主子梳妆绾髻。
往日盛婳极为注重自己在外塑造的形象,即使这座御赐的府邸极尽奢华,她也不爱穿金戴银出去抛头露面,连带着对女儿家的一些精细饰物也不甚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