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鸟灯引颈展翅,金龙灯盘柱直上,爹问我想要什么花灯。
“想要什么爹都买给你!”
那时候我才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不敢说,只能指了指那盏最便宜的小雏菊花灯。
可爹抱着我掂了一下,似乎有些不高兴。
“小孩子畏畏缩缩的干嘛?想要什么直说!我们十小姐怎么能是胆怯的主儿?”
虽然爹那时没有现在这么有钱,可他许诺我的,给我的宠爱,从那时起就像开启了阀门,源源不断,有求必应。
十几年前的中秋灯会,小小的我举着一盏有我两个大的鸾鸟灯得意洋洋的回家。
十几年,不长也不短,怎么偏偏把我变成一个有话不直说,做事顾头顾尾的小姐?
我突然好想当时的自己。
想要,就会直说。
所以……
“阿玉,你要不要陪我去看花灯节?”
我突然掀开帘帐,阿玉的脸庞清楚的呈现在我眼前。
错愕,震惊,不可置信。
“就我们两个人,走出这个小院子,走到大街上。”
他没有说话,他已经顾不上说话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仔细的看着阿玉。
以前我都是仰头看着他的,今天我是平视的看着他。阿玉的脸就这么毫无保留的在我眼前,他有一双好看的眉眼,有挺拔的鼻梁和小巧的鼻头,他笑起来时有两个酒窝,一深一浅。他的唇形是微微往下掉的,看上去总有些委屈,还有他下巴底下的一颗小小的喉结,在紧张的上下翻动。
他不再是六年前,那个抱着猫还给我荷花酥的妖怪太监。他是我的阿玉,是我的好阿玉。
要不要陪我去看花灯?
这个问题竟然比上一个问题还难回答,让阿玉想了一整晚。
第二天清早还没听到阿玉的答复我就匆匆回了赵府,然后自作主张去街上买了两个面具,一个给他,一个给我。
我对他说,如果陪我去,就在中秋节晚上,戴上面具,在巷口的槐树下等我。
我说这话干脆利落,转身的脚步却拖泥带水。
我什么都怕,怕鬼,怕黑,更怕阿玉拒绝我。
马上就到中秋节了,府里冷清,衬的我的心跳声好大。
十五姨娘走后,大哥也回了江南,姨娘们终于被接二连三的死人吓到了安静了许多。
嫡母更不爱出门,整日搓着念珠在佛前祈祷,爹呢?爹躲在仓库里数金子。
仓库里的金条又变多了,几乎每日都悄悄从后门运进来。
那刺眼闪烁的金条啊,都把漆黑的仓库照亮,爹坐在中间一根两根数着,数错了就重新数一遍。
姨娘们有些跟着嫡母一块念佛,有些叫神婆来驱驱邪气。
“三十八根,三十九根,四十根……”
“妖魔鬼怪快走开,喝完苦汤好上路……”
我顾不上他们的疯魔,对着被连根拔起的百合园愣神。
中秋月夜,就在明天了。
突然,黄昏的穿堂风吹过,我发现脚底竟然还有一株残存的百合花,它仅有的嫩黄色花蕊无力的垂在花瓣中央。我将百合花摘下,希望它可以活到中秋夜。
希望花灯们可以把赵府的声音都驱除干净,求求中秋灯神给我一夜的太平。
如果阿玉……不来,那我就自己带着小百合看吧。
那天我坐在屋里的小窗前一直从晌午等到傍晚,从日头高照等到暮色四合,等我自己都看不清铜镜里的脸庞时,我知道时间到了,该来的总会来的。
今年中秋,赵府因为死过人便没怎么庆祝,我一个人躲在漆黑的卧房里翻出了一件最素的衣裳,没有施粉黛,没有配珠饰,只戴上了一副面具和百合
我想就这样躲在面具后,才是真正的自己。
爬出围墙,明月把我的影子拉的好长,可再长也长不过漆黑的小巷。
漆黑的小巷里,明亮的只有我发间的百合花。
阿玉会不会来?
他不会来吧。
如果他会来,就应该立马答应我的。
他一直对我都是满口答应的。
可是这次他犹豫了,他不愿意与我走在人群中,走在灯火阑珊的街道。
他是最不愿意,我们被其他人看到的。
我越走越绝望,不断涌出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打湿了面具,我躲在面具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我说谎了,我一个人根本看不了花灯,如果没有阿玉,那么所有的花灯都是冰冷无光。
小巷的尽头已经露出了四方小光,那里人群熙攘,火树银花,小孩子的拨浪鼓从灯光里钻出,一声声把我的脊背捶弯。
我没有勇气再走了。
“哥哥,要买个拨浪鼓吗?”
“……好。”
老槐树下,拨浪鼓的声音从那里传出来。
我抬起头,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穿着素色的袍子,摇晃着拨浪鼓站在槐树下。
灯火在他身后升起,一盏金鱼灯飞过他的头顶。
是阿玉!
是阿玉在等我!
他在莹莹灯火里转过身,布袍盛起了最灿烂的夜色。
我站在黑暗处,愣了一会便疯了似的向前跑去。我第一次跑的这么快,快到人们的嬉笑声都揉碎在了呼啸而过的晚风里。
奇怪,我明明挂着眼泪,可嘴角却扬的好高。
我怕黑,怕鬼,更怕阿玉拒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