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他。逆转了形势的照朝骑在他的身上,双手揪着他的领子,沾着满身在地上滚出来的雪,像是被洒了一身糖粉的小点心,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愤怒,整个人都在发抖。
“你这个、你这个——”也许是二者兼有吧,一向的尖牙利嘴也完全失灵了,照朝抖着嘴唇措了半天的词,仍然什么都没说出来,“你怎么能——”
除了他自己之外,照朝的脸是影山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或者不如说,某种程度上比他自己还要熟悉,尤其自从察觉到自己的感情之后。就像每一个坠入爱河的年轻人一样,就像照朝对他也是如此,影山无法控制自己望向她的目光,恨不得把她烙印在自己的眼睛里。
暂且不论性格是怎么样,天海照朝只看外表,和影山熟悉的茉莉婆婆,以及她母亲、那位女子剧团的男役演员卸掉舞台妆之后黑发披肩的照片没有丝毫相像的地方。她丝毫没有继承到哪怕一丁点属于那母女俩的、如出一辙的凌厉气质,反而整个人的线条都是柔软的,头发是蓬松而柔顺的奶茶色卷发,眼睛是柔和的下垂眼,眼线延伸的方向像是连眉峰都没有的纤细眉毛,弯出类似的温婉弧度,肩膀圆润,骨架纤细,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丝一毫锋利的轮廓——
“大概是像‘那个野男人’吧,”已经忘记了具体是什么时候的照朝眉眼弯弯地说,见他瞪过来又连忙在嘴上用两手的食指比了个叉,“好啦好啦,听小飞的,我不说了。”
连亲生父亲的事情都可以带着笑说出来,所以现在扯着他领子跟他鼻尖对鼻尖的这个照朝,就格外地令影山感到陌生。所有的柔和温软都变作了尖锐的锋利,变作了燃烧着烈焰的炽热刀锋,影山飞雄从来都没有想象过,照朝竟然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她的脸已经完全被愤怒所扭曲了,看不出一丁点平时弯着眼睛微笑的痕迹,看不出一分一毫平时用特别的尾音和语调叫他小飞的样子,碧绿的瞳仁像是被点燃了似的,就好像眼眶里装着的已经不是瞳仁,而是一对可以将任何东西全部烧光的火苗,誓要将他也燃烧殆尽。
“都说什么叫我不要后悔,”她的语言系统在漫长的混乱后终于重新开始工作,与此同时有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影山的脸上,滚烫的,又迅速变得冰凉,和仍然在飘落的雪花混在一起,化成同样的、冰冷的水,“——你把我的觉悟,当成了什么?!”
不是的,不是的,影山想要解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说得不对吗?那一天他做完这个决定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明明都知道,无论考虑了多少,那些都是别人的理由,是他影山飞雄以为的理由,却不是天海照朝的,他还记得她认认真真地喊他名字,记得她那一声一声的“相信我”——
“你啊,也和他们一样,”照朝似乎看出了什么,因为她竟然笑了,含着满眼的、仿佛流也流不完的眼泪,笑得比哭还难看。女孩子压低了声音,从嗓子里挤出的一字一句喑哑嘈杂,平时如同小鸟啁啾歌唱的声音如今粗哑得像是拿来打磨体育馆地板的零号砂纸,那声音里仿佛沁着能咬出血般的恨意,“从来都……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吧?”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是锐利的针扎进鼓膜,一下,又是一下。影山不敢直视她充血的眼睛,只能移开视线,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始终无言以对。
他相信她吗?影山也在不断地、反复地,在内心里诘问着自己。怎么可能不相信,他很想这么说。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好像并不是这样,自从拦下她们班的保健委员、拿到那只文件夹开始,他就没有了任何回头的可能。
他现在会因为她的愤怒而痛苦,可是如果给他机会再来一次,影山飞雄仍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所以啊,她说得对,影山这么想着闭上了眼睛,仿佛无边无际的悲哀像是此刻无边无际的夜色笼罩住他,没有尽头。
“明明我、只想和你一起——”
……大概,他的确是没有相信过她的。
揪在领口上的力量松开了。照朝似乎是感知到了他的情绪,想要爬起来,结果脚下一滑更结实地摔回影山身上。身体的本能反应比脑子快,影山下意识地扶住她,冰冷的手指碰到她同样冰冷的手,片刻之后又不知所措地放开,有些不知道是不是要继续碰触她。
照朝把脸偏向一边,因为沾着雪又反复被打湿的长发显得有些狼狈,也遮住了她的眼睛,不让影山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影山听见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挣扎着从他身上滚下去,翻了个身坐起来。
“……我就知道。”照朝半坐在雪地里低声说,背对着他,纤细的肩膀颤抖着,显得比以往还要单薄。她在影山沉默的注视之下毫无形象地往前爬了几步,捡回在刚刚的混乱里被随便丢在地上的单肩书包,把几乎要掉出去的白色毛毛围巾用力塞回包里,蹒跚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自言自语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又被她狠狠地憋了回去,“我就知道。”
“……说得对,你们家的人、”不知道起因也没有结果的喃喃自语被吹散在风中,影山只能听见模模糊糊的一点断续的碎片,拼不成任何完整的形状,“一直、一直都是这样——”
“别跟着我。”整理好自己之后她的声音也居高临下地从头顶上落下来,清晰的,冷淡的,没有一丝温度。影山没有抬头,只是仍然坐在雪地里,看着她海军蓝色的大衣下摆露出的冬服百褶裙,看着她穿着针织保暖袜的双腿,看着那双毛茸茸的小靴子在积雪上踩出小巧的脚印,伴着咯吱咯吱的声音逐渐远去,直到她娇小的身影终于湮没于漫天的风雪里,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