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山茶杀
蒋堰与成泛对话时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祁贺站在几步之外,听得一清二楚,心情也起伏不定。
当他听得成泛说自己是她的不二之选时,喜悦如同山火,喷薄而出。
尽管他知道,这话大抵是成泛说出来做权宜的。
可听到一向风度翩翩的蒋堰咬牙切齿地问成泛叫她大公主还是李娘子时,祁贺一时又有些腮帮子发酸,原来之前他们还玩上了角色扮演?
他无法想象成泛会笑意吟吟又带着几分娇羞地唤蒋堰“蒋郎”,她面对自己虽然也会笑,但却是礼节性的、有风度的,却少了亲近与随意。
他们之间隔着岁月。
他知她有心底明月,其月皎皎;也有共难伴侣,蜜里调油。
他并非粗疏之人,万事不挂心。他自诩对成泛的了解深厚,或许还甚于成泛的爷娘,姊妹,夫婿对她。
世间任何一人,将某人一颦一笑留意了数十载后,尽管之后会随时间流逝而淡忘,但那份有关于她的记忆都会永久铭记在心的。
祁贺熟知成泛的大多数举动。
她一挑眉一抿唇,祁贺都会下意识地分析她的心绪。
而他正是从成泛眼角眉梢流淌的若有若无的一抹柔情,察觉了她的心有所属。
在成泛备嫁赵国时,西京其实有零零碎碎的传言,关于风采过人的探花郎蒋堰与处境戚戚的成泛。
只是话一传,就被别人嗤笑为流言蜚语,“……她要是圣宠犹在,渡江和亲的人还会是她?!”
在回到赵国之前,祁贺从未确切知道这个夺心之人到底有何来头。
后来一些缘故,他顿悟。
在他的兄长之前,她还心慕过蒋堰。他从来未入过她的心。
成泛皱眉看向蒋堰,“学士实在不必要这样做。入得旁人耳中,反招致麻烦。”
天下士子臣工,皆为皇帝子民,更况且蒋堰是皇帝钦点的探花郎,一句“天子门生”也是当得的。这要是被别人听到他说是公主的臣子,那他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皇帝之女与亲近大臣私底下结党营私,也太过招摇。
蒋堰紧紧地看着成泛,“公主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成泛还是那副嘴角衔笑,云淡风轻的样子,抬手截断他:“学士好兴致!现下将人当猴戏耍。若是当日你朝圣人求了旨,你我之间也非当下这般模样!”而后却越说越气,扇子重重落在手心,要把这融融春日给撕裂。
成泛仿佛未觉疼痛,盯着蒋堰,语气有些淡,“还是说,学士只是把我这个公主,当做了晋身的阶梯?”也如她那般,想要一举多得么?
蒋堰眼角红意更重,只是扯出一点惨淡的笑,“臣与公主误会极深。若是时间回溯,臣一定跪在大政殿,叩请祈求圣人允婚。”
“今日之后,公主与我,不过是不死不休罢了。”他的语调极缓,还是那种醇酒的意味,听在耳中却心惊肉跳。
蒋堰掷下开得灿烈、隐在阔袖紫衫的山茶,靴子碾过它,石径上花瓣残落,花汁迸溅,满地残红。
决绝地像在立誓。
“错了。学士未免太闲,不该你过问的事之后莫要操劳。”祁贺的声音带着几分懒洋洋。
这份闲适,在眼下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要说不死不休,也是小王与公主之间。不过,小王定会与公主琴瑟相和,生死同衾。”
祁贺看向成泛,笑得眉角飞扬,懒懒的语调是奇异的柔和,“今日之言,公主宽和不计较,小王也只当是学士给我二人的提前祝贺。”
成泛脸上已看不出情绪,只是朝着蒋堰摆手道,“今日这话,不论你听得是否顺耳,已是事实。还望学士真正放下,以后君臣相得,又是一场嘉话。”
眼见在这里已耽搁一时半会,成泛提步就走,毫无留念
几步后,似想起了什么,成泛含着笑回望过来,“山茶再艳再好,也是过去风景。今日之后,另有百花。”
在蒋堰眼里,成泛这一近乎礼仪的淡笑,犹如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划拉在五脏六腑。
他垂下眼角,视野里是那枝下场凄怜的山茶,残落的花,是当下失落的心情。
这种博弈,都是输家。只是,心硬血冷之人,输得更少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里出现了胡服一角,以及一双精巧的靴子。
蒋堰耳边传来清脆又犹疑的女声,像试探而鸣的雀鸟,“学士看起来神色不太好,不如去阁或者回廊歇息一下。”
他避开两步,开口是一贯的文雅温和,“有劳郑女郎关怀,某只是有些感怀。馆中还有要事,就不扰女郎赏景雅致。”
成泛对弘文馆的大半地点都熟的不得了,大小地点都蹿过的。
这有赖于当时谈太后还在宫中,且还直接管着弘文馆女学之事。
那时候,谈太后隔三岔五去弘文馆查看情况时,都会带着半大不小的成泛。
成泛当时正是皮猴闹腾的年龄,太后此举美其名曰以浓厚书香来熏陶她。
而这么多年如流水潺潺而过,世事变化极多,而她,也不负厚望,通识文墨,腹有春秋。
文渊阁离临风阁假山这片有点距离,成泛一行人走过去,还是颇费了一点时辰。
这副匾额还是当年太后的笔墨,大气的行楷如游龙盘踞,给这三层建筑添了一分张狂气息。
文渊阁本身青砖砌就,高阁楹柱,飞檐斗拱,古朴宏伟。
又兼揽尽天下典籍,是无数学子心之向往的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