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算是慕名而来。”
“慕名而来?”
“江州至多也就是比吊车尾的桂州好点,如何能独占鳌头,被陛下、朝廷当作造像模范宣扬四方。
“那会儿闹起的风波不小,各地士子反对,良翰你在至圣先师庙那番舟水问答,名传士林,老夫也有耳闻,也包括,对士子许下的江州东林大佛建造绝不劳民伤财的承诺。
“老夫当时就好奇,你们江州一没扬州富饶,二没太原那样佛风浓郁佛寺遍地、建造大佛省时省力。
秦竞溱不答,悠悠道:
谢令姜、谢雪娥,还有秦缨等女子,走去一边,聊天赏景。
欧阳戎与秦竞溱留在了座位上,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秦缨发现阿翁今日胃口大开,吃了不少,桌上佳肴,风卷残云。
秦缨见状,新至龙城、水土不服的胃口,也稍好了些,多夹了两口东坡肉。
露天的高台水榭上,众人酒足饭饱,一齐沐风赏月。
高大老者抚须,眼神欣赏,徐徐说:
“刚刚弱冠,就有如此素养,在当世同龄人里,可名列前茅。”
听完秦竞溱的夸奖,察觉到不远处正在闲聊的谢令姜、秦缨等人似是止住声音纷纷瞧来,欧阳戎老脸一红。
他开口欲语,却被秦竞溱直接打断:
“良翰知不知道这道菜何名?”
欧阳戎循着秦竞溱忽然手指着的方向看去,是桌上的一盘糟蟹。
若没记错,是便宜姑父从扬州那边寄来的贵重特产,被长袖善舞的谢雪娥制作成了佳肴,款待秦家爷孙女。
“听姑姑说,好像是叫什么镂空龙凤蟹。”
秦竞溱点点头:“好吃吗?”
欧阳戎点头:“可称扬州至味。”
秦竞溱接着问:“比之东坡肉如何?”
欧阳戎目不斜视:“各有千秋,皆美味也。”
秦竞溱不依不饶追问:“比之权贵人家弃之如敝屣的猪肉,此菜尊否?格调高否?”
欧阳戎颔首:“色、香、味、观感俱全,格调极高,自然尊贵。”
秦竞溱突然拿起青花瓷盘,把盘子里面剩余的金灿灿蟹壳蟹螯,倒在了盛放过东坡肉的空荡荡菜盘里:
“但底色不过就是一堆糟蟹烹饪出来罢了,在扬州那边,每到秋日时节,江河边的泥滩里,此蟹遍地横跑,满身泥泞,灰不溜秋。
“老夫也是去了扬州才知道,那里的食肆小摊上,这些糟蟹多得是,一抓一大把,大路货罢了。
“瞧着并不比良翰市井买的猪肉,尊贵多少。”
欧阳戎哑然。
秦竞溱笑问:“良翰可知,这么一盘糟蟹,镂空龙凤蟹之名如何得来?”
“不知。”
秦竞溱语气悠长:
“说来,此菜还要追溯到百年前。
“当年,曾有一艘堪称水上宫殿的四层豪华大龙舟沿着大运河,从北往南,一路下江南,停泊扬州。
“此龙舟自带正殿、内殿及朝堂,有一百二十个房间,装潢得金碧辉煌,后面还跟随着大小船只五千多艘,搭载诸王、妃嫔、官员和大量随从十万余人…”
“传闻这便是随疯帝巡游大运河时的庞大阵仗。
“这位主的是非功过暂且不说,帝王出行铺张浪费自是难免,野史却记载他口味极刁挑食,据说逗留扬州期间,地方官员为了巴结讨好,以风土食品糟蟹进献,结果,疯帝看见他们直接端出一盘青灰色的螃蟹,当即怒颜,要将进献者与厨子全部斩首。
“后来,一位厨子主动站了出来,将蟹壳面逐一拭净,贴上这些镂刻出龙凤花云图案的金箔,装饰得熠熠生辉,重新端至圣前,书上记载,帝甚悦,动筷尝之,再问其名,厨子曰:镂金龙凤蟹。获赏千金,入行宫膳房。
秦竞溱眯眼道:
“可这位疯帝真的会喜欢这种半生不熟、咸鲜味的南方土产吗?
“老夫觉得不一定。毕竟这种糟货仅在南方流行,江南人特别偏爱糟渍味道,近海湿热,海产丰富,食物容易腐烂。而代表北食的北地关中,显然对糟货缺乏兴趣…但是为何同一盘菜,改头换面,取个新名,前后待遇如此不同?菜还是那道菜。”
高大老者自问自答的点了点头:
“呵,因为华丽的‘镂金龙凤蟹’无疑更能彰显皇帝的尊贵啊。良翰,不管前朝还是现世,想做点事,统筹上下,莫不如此。”
“可这天下,能做出美味食材的厨子不少,但是像这位另辟蹊径、会绕圈子的厨子却不多。甚至后一种厨子,可能是前者永远也学不来的,因为这种变通天赋,很多时候只可生来自带…
“老夫听完此菜逸事后,时常苦想,若是全天下的厨子都像这位变通厨子一样,人世间何愁美味难寻?王侯将相、豪杰寒士、农夫商贩…大多数人都能吃饭不愁了吧。
“这样的厨子,谁的口味都可以照顾的到,对付帝王他有主意,面对百姓亦有良策。”
“这么看,哪是厨子,不就一裱糊匠?”欧阳戎笑说。
“没错,就是裱糊匠。”秦竞溱点头。
“总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时候。”欧阳戎点头。
“可米不就在这吗?”
秦竞溱伸手拍了拍盛装过东坡肉的瓷盘边沿:
“若是还按照以往那种猪肉做法,此等好食材永远都难上台面,所幸,它遇到了良翰这样的好厨,一道东坡肉,足以留名,说不得百年之后,也是众人追捧的江南名菜,就像这一盘镂空龙凤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