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姑苏,已值金秋。
燕喜班所在街巷,广植银杏。金色树叶片片如扇,落了满地。
马车停在后院,娇娇刚下车,便见燕啭从楼上下来。
簪环卸了一半,犹穿着戏衣。
“娇娇”
“燕姐姐”
二人挽着手,拥作一处,默默无语。但觉三月不见,浑如三秋。
何姑母一家得了信儿,套车来接娇娇。燕啭见娇娇神色犹带怅然,设法说服何姑母一家多住几日。自己带他们寻幽览景、品茶赏花。
淮扬江浙,商贸发达,女子亦可经商做工。
花市茶坊、古寺酒楼、绸庄绣坊、园林街巷,处处留下他们足迹。这边会个姐姐、那边儿见个妹妹,日日有事,时时不得闲。
悠然盖了悲伤,繁华掩了哀戚。
娇娇知道燕啭深意,不欲叫她劳心。悄然拿发丝掩了,头上所别素银簪花。
面上亦极力显得悠然快活。
如此一连数日,何姑母正和娇娇商议启程回家。采菱拿着个糖葫芦蹦蹦跳跳进来:“娘,我方才出去买糖串儿,见着好些个流民。穿得破破烂烂,说是钱塘那边过来的,那边发了水呢。”
洪涝水灾多于春夏,秋汛极为罕见。何姑母闻言起身,推窗往下看。
客栈门边坐着六七个流民,身上衣衫尽被刮坏。半挂着的布料,满布白灰,一层层、一圈圈,不知水渍还是盐渍。
掌柜请了东家出去,客栈东家同他们交谈几句,叫伙计抬出桶稀粥。
大约饿得狠了,那几人几乎倒也似地喝起来,木桶一会儿便见了底。
掌柜摇摇头,和东家对视一会儿。
东家有些犹豫,思忖了好一会儿方道:“叫后厨抬几屉馒头来,再请人报养济院吧。”
掌柜点头应是,挑了个最机灵的伙计往养济院报信儿。自己转入后厨,叫人替他们准备馒头。
养济院系由官办,原是收养鳏寡老人之所。若逢大灾大疫,亦收纳流民。客栈东家叫报养济院知道,便是往官府送信儿了。
不一会儿,几个衙差过来领走了流民。
何姑母关上窗,叹口气。娇娇和采菱见这般景象,亦再无玩闹之心。
屋里三人默默无语。
大约一盏茶时候,郑姑父回来了。
他是个庄稼汉子,体格壮实。摇得了橹,插得了秧。寻常少见疲态,此时却气喘吁吁,像刚在码头扛了一日麻袋。
何姑母将人迎进来,扶着往凳上坐了。又将晾干茶水兑了热的,倒一海碗递过去。
郑姑父歇息片刻,取茶水喝了。又歇了有一盏茶时候,才开口说话:“我今儿自个往城南转了转,回来时候遇着好一伙流民。说是南边发了水了。”
何姑母、娇娇、采菱,方才担忧逾甚。见他开口,才敢说话。
“唉,我们已知道了。”何姑母语气颇叹惋。
郑姑父亦叹口气,不说话。
采菱见没人说话了,等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爹爹,怎么累成这样?”
郑姑父长呼口气,不看女儿,只看妻子:“我回来时,正遇着流民。有老人腿脚不好,我背了一程,送到养济院才回来。”
苏州城大,养济院在城东北,郑姑父自城南过去,可谓穿了半个城。若背上老人重些,如此也是应当。
何姑母又心疼又无奈,采菱因不知说什么,亦住了口。娇娇见气氛似要僵住,试探开口道:“我们方才也看见流民了,说是钱塘来的。”
郑姑父点了点头:“正是那一片发水,我所见流民,约有百人。你们自何处见着?”
“就是在这客栈楼下,有六七个,东家已叫送养济院了。”采菱答道。
“哎,正秋收时候……”,何姑父叹口气,没说下去。众人皆会意,这种时候闹汛灾,便水退下去,田里庄稼也不成了。流民只怕要耽搁到明春播种,才能回去。
再叹再惋,也于事无助。郑家一介平头布衣,为买房,还欠耿家二百两银子呢。
众人稍坐一会儿,又商量起启程回家之事。
“我看咱们明日便回去吧。”,何姑母道。
何姑父点点头:“咱们已耽搁好些日子了,正该回去。你们先收拾着,我一会儿去寻班主请辞。”
采菱、娇娇皆无异议。当下议定,明日一早,四人启程回月湖镇。
娇娇、采菱、何姑母三人在屋里收拾箱笼不提。何姑父往燕喜班同燕班主说了此事,又往车马行套了车。诸人各自歇下,一夜沉沉无梦。
第二日再醒,苏州城已变了光景。
城门甫开,便有无数流民涌入。广济院塞满了,剩下的便往客栈、饭馆门口歇着。
伙计掀帘开门,叫吓了一跳。一伙流民,约有二三十,零零散散歇在客栈前石板路、石阶上。有扶老人的,也有抱孩子的。掌柜下来也是一惊,赶着往后院报东家。
昨夜事忙,又赶着燕啭正有排戏,二人未见。娇娇记挂,临走总要同她亲见一面。
何姑母见势如此,再三不肯叫她自己出去,犹豫一会儿:“咱们一块儿去,就算正经辞行了。”
于是,一家人绕过流民,往燕喜班去。
燕喜班前院搭有戏台,后院才是住的地方。单开有大门,外头瞧着与寻常人家宅院无异。若不开锣,人丁出入,多自后院儿。
此时,后院所处宽街亦挤满流民,并不聒噪,只横七竖八散乱躺乱靠,各自歇着。
走了远路,气虚力竭的人,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