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的正巧，告诉管事的，让他们预备林姑娘的后事吧。”
潇湘馆里，李纨一边垂泪，一边打发林之孝家的去做事。
昔日贾母赐的挂式摆钟立于昏暗角落，“咯铛咯铛”的声音格外清脆。夜幕低垂，初春的晚间寒风袭来，潇湘馆的竹林仿佛在风中呜咽哭诉，留下一地幽暗悲寂的竹影。
院外安静得诡异，平日负责扫洒的婆子和做粗活的丫头们，此时要么藏在屋里躲懒，要么在外头乱窜，钻营交际，想求个更好的活计出路。
只有零零星星三四人，还守着院子。
紫鹃颓然地守在床前脚榻上，眼神直愣愣的，她刚帮姑娘擦净身子，换上衣衾。此时塌上的人儿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一想到姑娘家世、容貌才情皆世间罕有，却沦落到如此凄凉的下场，自己的前途也惶惶不可知，紫鹃的心头涌上万般酸涩。
烛火明灭，照亮她的半张脸，早已是鼻涕眼泪干了又流，斑驳一片。
“还愣着做什么？”李纨见林之孝家的一直站着不走，催促了一句，“是有什么话？”
紫鹃此时才听见动静，她怔然转过头去，只见林之孝家的微微一笑，冲她说：
“前头忙着呢，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着，点名要借紫鹃去使唤使唤，这是正经要紧事。至于丧仪，倒不着急，怎么也要过了今晚再说。”
紫鹃莫名生出一丝火气，又纳罕，不知是何事与她相干。前几日二奶奶见了她，还破口大骂她是小蹄子，害宝玉犯病。
吉时将至。
相隔不远的荣禧堂突然传来人声鼎沸的热闹声，丝竹管弦此起彼伏，奏响的是金玉良缘喜曲。只是这喜庆的音乐声悠悠钻进耳朵里，她品出的滋味却是生死两别、肝肠寸断。
今夜宝二爷迎娶宝二奶奶，阖府同庆，紫鹃甚至知道，潇湘馆里许多仆从也偷偷溜到前院帮忙去了，就像二等丫头小桃儿，不知从哪弄来的钱，淘腾出一根金包银的簪子，巴结上了袭人，只等着主子一死，就能抬屁股挪到怡红院。
潇湘馆人心涣散，她心底门清，不过是懒得再管，只想送好姑娘最后一程。
念头几转，紫鹃低头垂目，守在床前并不起身。
“林奶奶，等人死了，我自然是听任使唤。怎么就非要赶这一时半刻？难不成非要我们姑娘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吗？”
林之孝家的老脸顿时耷拉下来，她是有头有脸的管家，何时受过小丫头的挤兑。
李纨在一旁着补：“林妹妹还有气儿呢，和这丫头也是前世的缘法，雪雁是她打南边带来的，她倒不理会。只有紫鹃，一时半会是离不得的。”
林之孝家的瞟了眼林黛玉那僵尸般的脸色，心想只怕早就死了，于是脸上就带出些不以为然的神色：
“紫鹃姑娘这些闲言碎语，我听了倒不打紧。只是你能说得，我却回禀不了。难不成这大喜的日子，叫我去跟老太太、二奶奶说这些胡话？况且你还是家生子，事情的轻重缓急，紫鹃姑娘再掂量掂量吧。”
今日这宗事，婆子丫鬟们云里雾里不知缘由，平儿却是一清二楚的。二奶奶给老太太出这“偷梁换柱”的主意时，她就在旁边。
不能坏了二奶奶的安排，可内情又不能泄露出去，这可如何是好？现下只能对不住林姑娘了，谁叫她久病不寿、性情古怪，失了老祖宗的疼爱，而薛姑娘已凤冠霞帔候在府外，等今夜过门，明日便得称呼一声宝二奶奶。
平儿一边苦恼着，一边隐隐感到可惜。突然见林之孝家的面色苍白，一只手指着身后的床榻，泛黄的眼珠瞪得滚圆，神色惊恐，两片干瘪的嘴唇哆哆嗦嗦，表情像见了鬼似的。
“诈、诈尸，鬼上身了！”
“林奶奶胡说什么呢？”平儿皱眉转头看去，也被唬得险些叫出声音来。
不知什么时候，林姑娘自己坐起了身，上半身直挺挺的，平日里含胸孱弱、烟眉颦颦的神态全然不见。
凄凉的月色不知不觉间已漫过窗纱，灌满厢房。竹影晃动，叶梢萧萧，呜咽声更震。
乌黑散乱的青丝所遮掩的那张泛青脸上，绝色依旧，可一双眸子却直勾勾地盯着人。那眼底倒映着冷冷的月光，像是能一眼穿透人性最黑暗的龌蹉。
真叫人心里发慌！
*
林黛玉隐隐觉得，她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前一秒，众姊妹正穿着昔日旧衣，盈盈笑着吃螃蟹宴，宝玉讲了个杜撰的笑话，逗得满屋欢笑，走马花灯将周遭照得灯火通明，人的面目却照不清楚。
外祖母紧紧搂着她，语气慈爱地说螃蟹性凉，须多佐姜丝。
她放下茶盏，转身浣手，眼前景色却突然大变。一条宽阔巨河横在眼前，如墨色般的河水中蓝莹点点，散发着凄苦的味道，河畔立着雄浑石刻——三生石。
旷辽的夜空下，她伸头探去，只见河面上倒映着的是银河繁星，和一株仙草。
自己怎么变成了一株草！？这荒凉旷野又是何处？
心中大骇，再睁开眼，画面又变了。
“老太太和太太商量着，要宝二爷娶宝姑娘，冲冲喜。我不过多问了几句，珍珠姐姐便打了我一巴掌。”一个丫头在面前哭着，顶着半张通红的圆脸。
林黛玉认出来，这是贾母屋里的傻大姐儿，一个做扫洒粗活的小丫头，她们昨日才见过。
是了，昨日之前，她还满心以为自己要与宝玉成婚。直到在沁芳桥下，她与宝玉葬花处，偶遇了偷偷哭泣的傻大姐，被人一语戳破了幻梦的泡沫。
这园子里连最蠢笨的傻大姐儿都知晓，宝玉要与宝钗姐姐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