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花匠,她则每日和柳家小姐姐一同吃、一同跟着柳家请来的先生习字、读书。从此以后,蚂蝗与凤凰的故事,再度上演了。
两进柳家,上一回是作客,这一次,则是寄人篱下。她的心境截然不同了,也更加地复杂了。柳家文雅的正牌小姐,宛如一面质量上乘、绝没有偷工减料的照妖鉴,把她这个杂牌野小姐身上的每一个缺陷,她的不识几个大字、她的俗气言行、她的穿着品味、她的村气,统统照得清晰无误、无可遁形。她也曾经数度,哭着央求母亲,快点带着她和父亲离开柳家。可是,当母亲严词拒绝她的时候,她却又暗自松了口气,庆幸幸亏母亲没有脑子一热答应了她。
她母亲自从来了柳家,大多数时候,心绪都格外好,对女儿也更有耐心了。时不时比着柳家小姐姐的样子,给她编发髻、戴钗环珠玉、做夏衫秋服――这些首饰、绢布都是柳伯母送的。母亲总是想在她身上,造出一些柳家小姐姐的影子。她讨厌这样。可是,瞅着没人的时候,她自己也会快步走到镜子前面,偷着小小地孤芳自赏一番。瞧啊,这坠马髻真新鲜,配上这浅粉起喜鹊登枝暗绣纹的衣衫,真是贴切又自然,整个人的精气神儿都变好了。
柳家姐姐对她一直都很好。好吃的好玩的都会与她一同吃、一同玩,绝不吝啬。她知道柳姐姐的东西都是好的,她做梦都想拥有一件。但梦想成真时,她又被这种施舍,弄得既难堪又受伤。看吧,你抬着头巴巴仰望的东西,人家随手就给了你,多么随便!多么轻易!多么体贴!她就如同一张饼,放在烘热的油锅里,翻着面儿反复炙烤、煎熬。
她十三岁的时候,柳家姐姐将将及笈。有不少世家王侯上门提亲了。柳伯父接见他们的时候,柳家姐姐就拉着她,轻手轻脚跑到隔离房间,隔着帘子偷看。那一日,胡家公子来了。她眼前乍然一亮,那少年公子相貌非凡、温润如玉,待人甚是谦恭有礼,瞧得人心里好生舒坦呀。她正想着,忽然发觉,旁边的柳家姐姐,也是一副两眼忽闪忽闪、脸红眼笑的样子。她不由一阵得意,终于赶上柳姐姐的眼光了,真不容易呀。但转念想到有柳家姐姐比对着,胡公子又怎么会注意到她?心头又郁郁寡欢起来。
柳伯父对胡公子不太满意,似乎觉得胡家虽说也是大户人家,但到底比不上自己家,姻缘婚配,自然是门当户对最好。但柳伯父看柳姐姐的意思,似乎很是愿意,他就答应女儿,先不一口回绝胡家,考教考教胡公子再说,但也要柳姐姐答应他,继续相看其他的世家公子。柳姐姐纵然万般不愿,只好应了下来,她向来规矩又矜持,从没逆过柳伯父的意思。
胡公子又来了几次柳家,但他看柳伯父既不明言相拒,也不爽快答应,就有些灰心。柳姐姐暗暗发急,抛却矜持鼓起勇气,写了一封遮遮掩掩、表露心迹的信,可她一个闺阁小姐,京中的路都不认识几条,也不知该怎么送出去。这时,打小跟着父亲走街串巷的她,自告奋勇地说愿意跑一趟。柳家姐姐感激得不得了。
她顺利找到了胡家,把信交给了胡公子。回去的路上,她转过身,望了又望,心口像小鹿一样怦怦地跳。胡家的花园多漂亮呀,若是能住进来,这一辈子就值了!胡公子说话多温柔呀,能多听他说几句就好了!
此后不久,柳姐姐又写了一封信,托她送给胡公子。她见到胡公子后,也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怎么着,突然就想到,柳伯父于困苦之际收留了她一家子,他对胡家并不满意,若自己背着他偏帮柳姐姐,岂非太过忘恩负义了?她暗自把信留了下来,只对胡公子说是她自己想来看他。然后,就和胡公子聊起了自己的事情。
这期间,胡公子问起柳家人的近况。她知道其实这是个托辞,他只是想问柳姐姐怎么样了。她又很体贴地想,方才为了柳伯父骗了胡公子,现在得弥补他,实话实说了。于是她就按照所问,很老实地说了柳家所有人的近况――柳伯母还是老样子,处理日常的琐碎;柳姐姐为了胡公子茶不思、饭不想;柳伯父忙着见上门的公子王侯。胡公子刚开始还喜笑颜开的,看来柳小姐也很钟意他,可听到后面他的笑意就没了。柳小姐一边钟意他,一边又并不反对其他提亲的人上门,这算哪门子的钟意?
后来,柳家姐姐次次写信,她都会为了柳伯父把信给瞒下来,只说是自己想来看看胡公子。时日一长,胡公子就对她,越来越了解了。当然了,是她想让他了解的那部分。胡公子知道了她自小就很不容易,跟着父亲起早贪黑、走大街串小巷;知道了她父亲惨兮兮瘫卧难行;知道了他父亲当初,下定决心搬进柳家,经历了多么痛彻心扉的煎熬;知道了他父亲,有多想成为她可以安心栖息的窝巢,可此生都不能够了。胡公子对她满心怜惜,由怜又生爱,深深被她迷上了。
最终,胡公子把她娶回了家。
夫婿对她甚好,专门给她父母买了个独门小院子,叫他们搬离了柳家。母亲看她时眼光里的那抹挑剔,也总算淡了几分。柳家姐姐也瞧上的夫婿,果然错不了!
没多久,柳家姐姐嫁去了长兴候府,又把她甩下老大一截。她母亲满嘴刻薄酸气:“看看人家,凤凰就是不一样,乘着风就扶摇直上了。你如今也算飞到天上了,却只是个会飞的蚂蝗罢了。终究土色难改。”她忿忿地不服气,一转头就去打听,侯夫人有何新喜好、新装扮。品味她没有,可她好学呀!侯夫人的眼光,可是顶呱呱的!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在儿子文岩七岁那一年,夫婿得痨病过世了。没了顶梁柱,家中进的少出的多,胡家很快就败落了,逐渐变得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她又一下子从天上摔到地上。儿子一天天长大,事必躬亲、孝顺勤勉,她越来越肯定,有朝一日,儿子能让她,再度和侯夫人平起平坐。儿子一直都撑着她心里的那股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