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绪乍起乍落,声音艰涩无比:“外祖父传我《伏妖志》的时候,后面四篇最重要的章节,就已尽数被撕毁了。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但后来我一直认为,他与八旧卫中的某一支曾抢夺过《伏妖志》,后四篇被对方撕走了。疑虑一解,我就再没想过这事了。”
杜贤雨不解道:“你为何会那么认为?”
在杨家的时候,梁丘松因受众人追思氛围所感,一些昔年没怎么太在意的细枝末节,这会子全都想起来了,也全都陡然变得触目惊心。
他默然,隔了半晌,才艰难地说道:“因为外祖父传《伏妖志》之后不久,就对我提起过一次,后来他与八旧卫,人前虽然还算过得去,但其实,早就因利益之争闹翻了,最严重的时候还动过粗。前后一相连,我那时便想当然地认为,他们曾经动手争抢过《伏妖志》;而外祖父也因悲痛于,和旧卫情离义散,一直未曾补全志册。可今日在杨家除了那蠢货杨归农,万、孟、刘、江四个,个个对外祖父交口称赞、感恩戴德。哪里有闹翻的样子。”
还有一句,梁丘松终究没说出口:“外祖父是故意那么说,故意那么暗示我的,好遮掩住《伏妖志》是他自己撕毁的这个事实!”
梁丘松心似刀搅:“他最中意的捉妖传人是二舅父。多次劝说他未果,无奈之下才选了我!周逢春说的对。他选了我,却从未真正信过我!”
杜贤雨这么个伶俐人,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好友了。只能默默陪着,耐心听他倾吐,只盼着他能好受一些。
梁丘松的目光满含悲怆,声音里透着难以言喻的苦涩:“不只外祖父,小狐狸也未曾信过我。她总是隐忍本心,把疲惫和丧气,紧紧地封闭在自己心里。在我面前,装出一副体贴周到、顺从欢快的样子。”他又着重强调了一遍,“她也从来没有真正信过我。”
杜贤雨旁观者清,任何一个能宽慰到好友的机会,不论收效如何,他都不会放过:“小狐狸和老太爷是两回事,你是当局者迷,想左了。”
梁丘松闻言,一愣。直直地盯着杜贤雨。
杜贤雨问道:“赵婶儿在你面前,若是显露本心,一有气性就丧眉搭眼、违拗粗心,你会怎么样?”
梁丘松愈发迷惑了。
赵婶儿如何能与小狐狸相比?
杜贤雨道:“你自是要训斥她没分寸,忘了下人的本分。”顿了一下,继续点破:“小狐狸体贴你、顺从你,也不过是在尽她下人的本分。无关乎信不信你。你心里是没再把她当下人,可举止上对她,仍是独断专行的主子作派,从来都不多解释几句,她自然就会以下人的姿态来对你。”
梁丘松心头,顿时惊了一下。
他从没想到这一层――
小狐狸那么对他,他自己竟也有责任。
……
小狐狸一路想着杜公子的话,飞奔回偏房。
一关上房门,她就又哭又笑起来。
热泪漫过她的眼眶,淹没了整张脸颊。
就在刚才她突然之间发现,原来,她是值得有人对她好的!她值得!
少爷没有拿她,试青丝退的解药!不是要通过派她这么个丑陋的丫头,表达对敌手的轻忽怠慢!也不是要利用她携那些朱嬴蜂,来对付对头人!有人欺负自己,他更是二话不说,就替她出头!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这只丑唧唧的小狐狸。
此时,她的感觉很奇怪。
一方面,她心里某个地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很不真实,像踩在轻柔、缥缈的云朵上一般,生怕会一跤摔到地里,才发觉是在做梦。
她抬起左前爪,抹干净脸颊上的泪。打开房门,她摇了摇尾巴。房内浴桶旁边的一个木桶飞了起来。
还好、还好,妖法是恢复了。
不是在做梦。
木桶飞到门外井边,窜下去灌满了水,又窜了出来飞到屋里,悬在浴桶上,一歪,把水倒了进去。如此三四回,浴桶满了。
小狐狸合上门,插上插捎。
再次施妖法。不一会儿,浴桶里就开始冒水泡,并散出热腾腾的雾气了。小狐狸后怕般地拍拍胸脯,她悬着的心总算又落下了些。
妖法是真的恢复了!
杜公子所言,句句属实!
少爷真的为她小狐狸,做了不少事!
她感觉有一束光,照进了她心里。
她化成人形,沐浴毕,上好药就歇息了。这一天实在是折腾,她在“不知道少爷现在怎么样了?”的喃喃忧心中,睡着了。
翌日,小狐狸去赴宴前的那股烦躁不安,大部分就都烟消了。少爷把她当回事,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个极好的消息。这表明,她和少爷之间的关系,没有又回到起点,她之前的努力,也并没有白费。日前恰值少爷愁苦烦闷之际,正是她好好表现的大好时机。但如今,和先前相比不同的是,她心里,多了些愧疚。毕竟,堪堪才证得少爷并没有利用她。而她,却一直在利用他。
但她只能按照既定的计划,一路走到底。知道少爷把她当回事,就已然很好了。她不能指望太多,亦不能指望太深,凡事终究要靠自己。
她只能尽心尽责地服侍少爷,既是进一步拉进关系的砝码,更是对他的歉然弥补。
接下来的日子,少爷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日没夜地喝酒。只在没酒了,吩咐人去买的时候才出来。他醉了,就往书案后的椅子上一歪,醒了再接着喝。不漱不洗,也不叫饿喊渴。短短几日,他就沧桑了不少。双目浮肿,眸子里满是血丝,下巴上多了一层污青青的胡茬。宝蓝长衫也变得皱巴巴、灰扑扑的。